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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第105节
    在麓林书院里,学生即使出身不同,生活与修行大抵是没什么不同的,天天在一块儿读书,考试之前一起抱佛脚,可读完书,走出书院,天高海阔,山河辽大,也不知道有哪条路好走。
    陈意白低头想了一会儿:“你们准备去往何处?”
    阮流霞道:“我要回玄冰门。玄冰门一贯避世,隐世不出。我回去后,大约很久不能再出来了。”
    周小罗轻轻道:“我跟着阮小姐。”
    片刻后,阮流霞又添了一句:“若是从前,玄冰门的弟子若非修足百年,是不能出门的。现在来了书院,遇到你们,倒也有趣。”
    难得一次,阮大小姐也会说一句软话。
    丛元道:“我可能要回落凤山陪我爹种菜,唉,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出门。不过,也说不准,若是深渊有事,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怎么也是要去的。”
    深渊之患,魔界之忧,这几年来一直未曾消失,反倒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丛元是个半魔,对魔族有点手足之情,若真让他去讨伐,大抵不太乐意。可他身上另一半流的又是人类的血,得了许多教诲,对讨伐深渊还是能尽力而为的。
    陈意白又问:“谢道友,你呢?”
    谢长明很少会想未来的事,或者说,只有第一世的时候想过,第二世起死回生后定下的第一个目标至死也没有实现,没空去想别的。而现在,鸟找到了,他似乎也该想想了。
    冷风吹在谢长明的脸上,他很清醒,想得也很快,似乎是曾思量过很久,不假思索便能得出对以后的愿景。
    他道:“我想,找一个福地,建上仙府,日后便在那里隐居,闲来无事,可游遍四洲看风景。”
    陈意白“呀”了一声,感叹道:“这样啊,不太……我以为你的志向会很远大,比如当城主什么的。”
    谢长明轻松地笑了笑:“怎么,不行吗?”
    陈意白红着脸,半醉半醒:“也不是不行吧。但是,谢长明,你和别人不太一样,在我们当中,你是最厉害的那个。书院里这么多学生,也没人比你更厉害了吧?”
    连往日里最傲气的阮流霞都没反对这句话。谢长明是那种看起来不太出众——样貌虽英俊,可修仙的人长相大多差不到哪里去,修为不太高,刀法朴实,加上刻意不出头,容易隐没在人群中,是个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修士。实际上只有和他相处后,才知道他与众不同,他只要想做,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谢长明没有否认他的话,扪心自问,没说假话:“可我的愿景就是这样。”
    十岁前是努力在庞大而贫穷的家庭中活下去,干很多活,不太说话,能吃饱就足够了。
    被丢掉时想的是走出雪山,如果不能活下去,至少死得不要太难看。
    十三岁从昏睡中醒来,捡到了一只笨鸟,就发愁怎么当一个饲主,好好养活一只娇气的小鸟。
    在普通人看来的吃苦,于谢长明而言并不算什么,只是生存所需的必要代价。
    后来去修仙,想得更多了点,但也没有很多,他只想尽其所能练到最高的修为。在这个诡谲的世界能保护得了他的鸟,满足鸟所有的愿望。
    可是他连这个也没能做到。
    谢长明不是那种愿望远大的人,他做了很多事,目标却总是很难实现。唯一不是出自生存本能,而是希望达成的愿望也不过是无拘无束,无忧无愁,可以和他的鸟游历四方。
    养鸟需要福地,所以谢长明想要先找一个。
    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无论什么时候,谢长明都没希冀过别人的帮助,天神的赐福,他是那种运气不佳,不会被眷顾的人。
    谢长明也不需要被眷顾。
    不过他可能需要承认,自己的运气真的不太好,否则为什么一个连陈意白都会说不远大的志向,他到了第三世还没有实现。
    陈意白想了半天,终于道:“不过这个志向也不算小吧。发现福地需要机缘,谁也说不准,可是买一个,在你三百岁前能攒到吗?”
    谢长明道:“三十岁就能攒到。”
    陈意白“哇”了一声:“谢长明,你又没喝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不要以为你是有一点钱的散修就可以这么嚣张——”
    谢长明:“闭嘴。三十岁之前一定让你参观我的仙府。”
    桌上剩下的三个人都笑了。
    陈意白可能是考虑到自己受到了邀请,终于不再抨击谢长明的愿望有多不切实际,而是道:“不过一个人住仙府也很无聊,你是不是想好了要找个道侣?到时候以仙府为家,大地同眠,携手游荡四洲,倒也逍遥快活。”
    谢长明一怔。
    陈意白笑嘻嘻的,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对不对?我说中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唔唔唔!”
    谢长明给陈意白下了个禁言咒,任由他呜咽恳求也不解开,却到底也没解释什么道侣。
    他又饮了杯冷酒,心绪却未曾平静。
    他要养的是鸟,并不是什么道侣,只是解释起来太难,所以才隐而不答。
    不过方才的一瞬,他想到的,确实是盛流玉的人形。
    他会用温玉铺满仙府,叫盛流玉可以穿薄衫,赤着脚,走遍任何一个角落。
    小长明鸟的脚踝太细,似乎穿绣着繁复金丝的鞋子都会嫌太重。
    那就不要穿好了。
    一个合格的饲主理应这么做。
    一个时辰过后,陈意白总算被解了禁言咒,即使喝醉了,也不敢胆大包天,再挑衅谢长明了。
    “对了,”丛元忽然想起来,“你把我们大家都问了一圈,自己怎么没说要去哪里?”
    陈意白想了想:“我准备去燕城,投奔程城主,听闻他很礼贤下士,连对筑基期的修士都礼让有加,想必是条出路。”
    谢长明淡淡道:“世上那么多城,也不必过早下决定。不如去问问许先生,他在外游历许久,对各座城池都有所了解,也不会害你。”
    陈意白听了,似乎觉得很对,点了下头:“也是,燕城城主的弟子是石犀那小子,要是去了燕城,岂不是要一辈子看他脸色?是很不妥。”
    待月上中天,预订的时间已过,几人饮尽最后一杯酒,从亭子中走出去。
    陈意白是最后一个,他自觉与谢长明离得够远了,谢长明打不到自己,便大胆道:“你心中是不是有道侣的人选了?否则怎么——唔唔唔唔唔唔唔!”
    谢长明冷着脸,心烦意乱,又将陈意白禁言一个时辰。
    回程时雪纷纷扬扬下了一路,谢长明没撑伞,从雪地里走回去,浑身上下冰了一遭,倒也平静了下来,不再想那些不着调的事。
    他推开门,点上灯,随手布了个阵法,终于打开信封。
    里面的东西很厚,谢长明先拿出来的是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一只小鸟。
    谢长明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只鸟长得和谢小七十成十地相似,可却不是那只小废物。
    它更瘦些,体态轻盈,眼珠子里闪烁着知事的光彩。
    天地间竟真的有这种灵鸟,小秃毛的模样不是盛流玉随意变幻而来的。
    第100章 光景
    信是从百晓生处寄来的。
    而那只与谢小七样貌相似,很明显同属一族的鸟的画像,则是从小重山附近的山林中一只凡鸟的记忆中摘录临摹下的。
    那是一只寿命很长的鸟,本来能活七八十岁,又生活在小重山内山与外山的交界处,附近有灵气滋润,因而虽然它灵智未开,但大约是又多活了几十年。
    接下来的信纸都未被裁开,只是折起来了,上面的画是由博山照世泥绘成的,一翻开,图像便在半空中流动起来。
    在它很小的时候,它看到了这一幕。
    一男一女从小重山中走出来,他们身后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出山后,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便停了下来。忽然,那个高大的男子变化成了长明鸟,而女子则化成了不知名的小鸟,两只鸟亲密地交缠在一起,盘旋升空,渐渐飞远了。
    百晓生在信中猜测,按照这只鸟的记忆推算,这大约是百年前的事了。
    长明鸟一族作为神鸟,一贯隐世而居,除非昭告神谕,否则一般不会出山。在接下来的百年里,这只鸟只再见过盛流玉的父亲盛百云一次。
    这一次,他是一个人,身边不再有其他人或鸟的身影。
    谢长明一怔,意识到那只不知名的鸟应当是盛流玉的母亲。
    所以在那时候,小长明鸟莫名被丢在了那座小山上,失去了灵力,或许是被封印了,那时候谢长明也才金丹修为,如果封印的咒法高深,他也察觉不出。而小长明鸟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才会无意识地用了母族的样貌。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盛流玉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小重山上下肯定有知道的人,那位良征长老一定是其中之一,却要瞒着盛流玉,说没有见过这种鸟。
    归根结底,盛流玉作为世上少有的神鸟,本就不可能被弄丢,而在第一世,谢长明养他的那么多年里,也并没听说过有人在找寻长明鸟。
    小重山内,长明鸟一族究竟在隐瞒些什么?盛流玉的母亲去了哪儿?是生是死?
    这些又和盛流玉身上暗藏的魔气有什么关系?
    明明只是一只小鸟,却有那么多秘密,要想养,须得先解决这些麻烦。
    谢长明皱着眉,点燃蜡烛,将信纸放上去,不多一会儿,信纸全部被火焰吞没,只留下些许灰烬。
    他顺手推开窗,风灌进来,将那些余烬都吹散了。
    谢长明想了片刻,也许他该去小重山一趟,直截了当抓几个人问问。
    看完信后,谢长明又重新催了催魔界的信使,想知道小重山的事。
    一切结束,谢长明重点了灯,在灯下读这几年学过的旧书。
    倒不是他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只是盛流玉回来后,少上了三年的课,若要他和那些师弟师妹从头读起,他不可能愿意。若是同他们一起上课,盛流玉中间三年未学,想必跟不上目前的课程,期末考试的成绩会十分可怕。这也是盛流玉所不能接受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来说去,唯一的法子就是饲主帮他补课了。
    谢长明整理了一半的阵法,门忽然被人推开。
    他抬起头,看到盛流玉披了件黑色羽氅,怀里抱着猫,从外面探头进来。他这时是人形的模样,却有点像从前谢小七嫌看谢长明修炼太过无聊,偷偷出去玩,回来时小心推开窗,先探进一个小脑袋,观察谢长明有没有发现自己消失,再悄悄地蹦进来的模样。
    而就在方才,谢长明终于拿到久等的证据,他的鸟,货真价实,再无别的差错。
    也许是这个缘故,谢长明现在对盛流玉很有些爱怜,他的眼中含着一点笑意,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又喝了酒,怎么过来了?”
    可惜盛流玉并未领会谢长明话中的意思,哼了一声:“我不能来吗?”
    谢长明放下书,站起身:“雪天路滑,怕你看不清路。”
    盛流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走进屋内,先坐了桌案前的椅子,又嫌太硬,便脱了羽氅,直接往床上去了。谢长明关上窗,点燃火炉,烘上新茶,遮盖住本就很轻微的烟味。盛流玉总算安定下来,感觉到舒适,倚在床上,安静地撸猫。
    撸了一会儿,盛流玉道:“方才良征长老来,是问我一件事。”
    谢长明道:“什么事?”
    盛流玉道:“就是从前那件,你丢的那只鸟,说是和长明鸟一族有关,托我去问,良征长老说并没见过这样的鸟。这次来,他却问我,是谁告诉我与那只鸟相关的事的。”
    说这话时,他偏着头,看着谢长明。
    谢长明半垂着眼,不动声色地问:“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忽然问起来了?是有了这只鸟的消息了吗?”
    盛流玉摇了摇头:“没有。我问他,是不是为了这件事特意出山找我,他说不是,只是顺路。”
    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可我总觉得,他就是为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