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照,非金非银呼啊地亮眼,简直神光灿灿。
这么样的宝贝,当然不是付云中的。是正在另一处抡着更为神光灿灿的棒子与沙匪拼命的飞宏的。
飞宏出自大家,锦衣华食,无心功名,又非长子,入云墟纯粹是憧憬仰慕。人之喜好真是最佳师父,飞宏这般大少爷,放下身段放下尊荣,勤俭刻苦,入门没几年便得师父们夸奖赞誉,于今也被选为优等飞字辈,参与此次初兵行。
若不是连备用兵器都这般亮闪闪,谁瞧得出这成日憨憨的师兄竟是豪门之后。
付云中呼啸生风,直冲向胖子。
踏过沙尘,越过板车,挥舞长棍,往胖子脑门砸去!
胖子身手敏捷,下意识要退,抬步就退了个半丈多!
这突然空出来的半丈黄沙叫付云中傻了眼,人没了,棍子却已经砸了上去,嗤的一声,直入黄沙深处。
还用力过猛,直入黄沙的棍子脱手,整个人往前一扑,“哎呦喂!”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胖子退得有些远,一看也傻了眼。
简直以为,这屁股翘天吃了满口黄沙的傻子该不会是他们混入商队故意放行的自己人。
付云中呸了几口唾沫,回头一看胖子,也愣一愣。
胖子回神,抬手亮刀。
付云中赶紧扑向插入黄沙的长棍。
胖子被付云中抢了先机,还真被付云中握住了棍子!
死死握住了,付云中却拔不出来!
不知是否嵌入沙中石块,棍子任付云中怎么下力气,被掰得几乎都要折了,就是卡着出不来!
付云中一急,脚下黄沙不稳,下力又过猛,整个人压在棍子上往前栽去!
胖子和一旁赶来的瘦子这回可不等了,往付云中背后同时一砍!
付云中正重心不稳,顺着棍子一侧,松手,整个人倒在黄沙之上!
被压得直直弯了腰的长棍竟是柔韧异常,非但没断,还随着付云中力道顿松同时往回狠狠一弹!
瘦子只见金光一闪,砰地一声脑门一冷眼前一黑,等觉出疼痛,人已经仰面躺在沙土上了。
而胖子也是眼前一花,只觉一物黑不溜秋翻滚腾跃直逼脑门,反应却比瘦子快多了,赶紧收势往回一窜,伸手一接,才觉出一股子腥臊刺鼻扑面而来,赶紧撇开头去。
定睛一看,手里握着一只陈年布鞋,刷得黛色布面都褪成青白。连那股子腥臊脚臭都是陈年累月。
胖子又傻眼了,再一看面前不远处趴在地上哎呦喊疼的汉子两脚扑腾,其中一只脚丫果然光着,立时将臭鞋丢开老远。
本就不知因风吹日晒还是天生如此而皮肤黝深的脸色只涨得比那只旧布鞋更黑、更臭。
付云中还没挣扎爬起,只听一声惊呼由远及近:“……小心!!”
付云中抬头,人影已随着语尾越过头顶。
再回头,一身无比熟悉的云墟城弟子衣衫挡在付云中身后,年轻而有力的手腕已握住长棍一端。
自然熟悉了。不论谁,有幸往云墟城里瞎晃一回,到处可见这“飞”字辈清一色青白相间、简单而精致的服饰。
只是一听这声小心,一见这只此刻青筋暴起,紧握长棍的手掌,付云中还真有些意外了。
年轻人换以双掌握住长棍,爆喝一声!
不但将长棍连根拔起,还撬起满目黄沙,更连前头堆了货物的板车也一同掀翻,直往瘦胖两名沙匪身上砸去!!
沙尘蔽目当下,低骂了声“死胖子死竿子”的年轻人回过头来,一把拽起付云中的胳膊:“愣什么!快走!”
看着面前怒目而视,平添威严的脸庞,付云中忍不住笑了。
或许这就是真正年轻的人,和的确不再年轻的人的区别。
年轻人在装作成熟、持重与威严时更显年轻;不再年轻的人在装作幼稚、可爱、纯洁之时,怕只会平添他人的耻笑与反感。
就好比这回一同挺进沙漠,不归付云中手底下的小崽子们生怕把付云中喊老了似的,哪怕都喊出了“付叔”,也非要立时改口,往前面加个“小”字。
眼前人,的确是年轻人。
不过十六七岁。尚未长成,却早露英挺的面容。
“飞松……”付云中被飞松扯着跑,语声有些模糊,“你竟然回来了。”
飞松回头“嗯?什么?”了一句,付云中便笑而不语了。
付云中看得见。
方才扑向长棍时的随意或故意的一瞥,是相当距离之外的飞松,已站在了与两位姑娘有些远的地方,面对着重字辈激战的方向,目光却静静看向这头。
太远,瞧不清细处。
只似在说着,这儿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本就不属于这儿。
他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目光交集,一错而过。
付云中无需,也不必去想、去管什么。哪怕飞松就是要借着相助师伯师叔的名义趁隙逃遁,抑或躲在哪儿静观直至结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飞松却回来了。
付云中有难之时,出手相救。
付云中的眸底,又有一些雾一般的暖了。
在被飞松掀起的黄沙平息之前,两人已躲入驼队之中,藏身付云中那辆差些被劈作两半的板车后头。
也算幸运,又一阵沙尘席卷而来,为两人做了掩护。
飞松甚是英勇地将付云中护在身后角落里,努力在沙尘中辨识方向,一边压低声音道:“一会儿他们杀上来,我拖着,师父你就趁机往师伯他们那儿跑。在他们旁边,至少……”
付云中一径微笑,除了中间那声好不容易听见的“师父”,其他全当听不见。
飞松话没说完,只见一道黑影天降一般,腾地立在了漫天黄沙之前!
飞松的话语便卡在喉中,呆呆看着眼前身影。
背日而立,尤见凶悍。
倒也不算完全认不得。
是方才与胖子一块儿攻来的高瘦沙匪,面上多了一竖条的红紫,鼻翼带血,眦目欲裂。
飞松与付云中忽的明白了。
方才任由胖子先行杀上,不过是看轻了付云中,不屑出手。
这被反弹的长棍击飞仆地的瘦子,原是比胖子更为难缠的对手!
一晃神间便自飞松尽力辨析都只能连看带猜的漫天黄沙中找准了两人,轻轻松松,立定身前!
再一晃神的功夫都不给,弯刀直指烈阳,厉芒激闪,已向两人劈去!!
飞松一惊,来不及以长棍相抵,正要拉付云中躲开,一回头,又是一惊。
付云中不知是吓怕了还是吓傻了,早扭头往一旁卧倒,翘着个大屁股正对着飞松的脸!
飞松情急之下凑过脸要喊,差点就亲了上去,赶紧闭嘴往后一退。
还没退开,只听得一声又亮又响又婉转又余韵悠长的“噗――”
还能是什么声儿。
飞松这回是捂嘴仰面往后直愣愣一倒。
其实比起救命,被个屁熏着真没啥大不了,可此时正对着付云中翘天的屁股,飞松想也没想,下意识避了开去。
将手背贴在嘴上,故作屁声的付云中无声微笑。
而等飞松回过神来,更是一惊,赶紧起身要拉付云中跑,手还没够到付云中的胳膊,紧接着一愣。
眼前相距不过两尺的瘦沙匪忽似被人点了穴道,直瞪着付云中,满眼的不可置信,手中弯刀还紧握着,冷锋依旧,定在了当下。
嘴角蠕动,却出不了声,往前动了动,又往后颤了颤,轰然而倒。
飞松眨了眨眼,终于确认,简直莫名其妙,再抬眼看向紧跟着瘦沙匪而至的胖沙匪,只来得及看见胖子也似定格沙尘中,便被付云中猛地拉到了身后。
“闭眼,沙尘又来了。”
听得付云中这么一句。
平常之极的句子,字里行间却透出比轰然而到的瘦子更叫人莫名的安心与稳当,将再大的疑虑担忧都悠悠然然抚平开去。
飞松还真闭上了眼,躲在付云中背后。
再次卷来的沙尘也的确难以招架。飞松就算睁着眼,也难以透过滚滚沙浪,看清胖沙匪如被定身的影子。
看不见背对着他的付云中,手里松松握着的,是方才被胖子抽走短刀,而剩在板车上的剑鞘。
这柄短剑,虽然是付云中的,但自然也是别人送他的。
送他的是位路过榆林出关的江北富商,野外露营时碰上了正在烤兔子的付云中,分吃了半条兔腿,听付云中吼了一晚上山歌,乐得不行,便赠了付云中一把不算珠光宝气,但也熠熠生辉,足足嵌了五颗大珍珠的护身短剑。
富商不知付云中为云墟人,否则也不会送这算不上特别好的兵刃。可付云中更乐呵呵地收了,连声感谢,经常随身带着。
因为付云中本就不介意,兵刃究竟上不上好。哪怕初兵行时,所有弟子都可自行入武库挑选合适兵器,件件绝世,付云中照旧带着这把护身短剑。
因为他也觉得那富商有意思,才乐意吼一晚上山歌。哪怕一世只见一面。
因为他压根就用不着奇兵利器。
因为他手中仅剩了个剑鞘。剑鞘上头,也仅剩了三颗硕大的珍珠。
因为付云中又笑得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哎,太过分了,怎么能只给我留个剑鞘呢……”付云中看着胖沙匪沙浪中仍试图站稳身躯的徒劳努力,轻叹,“应该连渣渣都不留给我的嘛……”
叹声未落,胖沙匪手脚抽搐,终是仆倒于地。
转瞬间,两名沙匪身上都覆了一层薄沙。
沙浪暂歇,飞松睁开双眼,也再看不清仰面而倒的瘦沙匪被掩在领口中的喉头,面抵黄沙的胖沙匪再不可见的额心。
和镶嵌般喉头额心里头,不算珠光宝气,却也熠熠生辉的硕大珍珠。
飞松的目光还停留在两名沙匪身上,惊骇张嘴。
付云中瞄一眼飞松,未握剑鞘的手腕一沉,在飞松视线不可及之处翻腕,在身前差些被劈作两半的板车木棱上点、捏、拨、劈、提,处处直捣三寸!
分明未使利器,板车却蓦地被卸作八块一般,四散崩垮!
飞松又被一骇,抬手遮挡碎屑时自指缝间瞄见不远处查探同伴而来,却被迎面而来的木板木条惊得各处躲闪的沙匪们,更瞄见身边硕大身影接连站起,几乎遮了耀眼日头。
比成年男人体格还大的,还是活着的,只有骆驼。
每队至少八至九峰的骆驼,头驼一站起,其后诸峰立刻随之而起。
除了繁殖季节,骆驼是不会叫的。但就如它们看似蓬松柔软,实则厚实扎手的毛发一样,一旦受了惊吓,哪怕不喊不叫,横冲直撞得比牛马更凶。
何况一奔走,就是一整支驼队!
不但一支驼队,边上亦受了惊吓的头驼们一见前头驼队开始跑,也跟着站起。
――三四十只骆驼,不管驮没驮着货物,拉没拉着板车,哪怕背上还坐着人,都将之摔于地上,撒腿狂奔!!
飞松怔忪间,忽听得“叮铃叮铃”驼铃阵阵,呆了呆,叫出了一声:“……不好!”
每只骆驼脖子上挂着的,出发前分明用卡子卡牢,不让发出声响的驼铃,不知为何又会响了?
是因惊吓奔逃间,卡子被震落于地,还是其他?
即便如此,又怎会突地同时震落这么多个,尤其是挂在每只头驼脖子上,声响尤为洪亮的驼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不但飞松叫了一声,此前为躲闪四散的板车木条而匍匐于地的沙匪们也忍不住惊呼,彼此大声吼着什么,是与中原迥异的外族语言。
付云中一脸我听不懂,不着意似的瞥了一眼飞松。
飞松看向前头正在对话的沙匪,紧皱的眉头,愈发松不开了。
正此时,抡着长棍的飞宏师兄与惯使柳叶细剑的飞星师姐终于趁乱赶至,对着飞松异口同声:“怎么回事?”
飞松回神,也不明白,愣愣看向付云中。
两位师兄师姐也随之看去。
三人角度,只能各自看见付云中半个侧脸。
而付云中目光炯炯,唇边带笑。
然后微笑。轻笑。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老天诶~~~怎么回事啊吓死老子了~~~~”
飞松立时黑了脸。转头看,两位师兄师姐也正拿一副“你是当真以为是付管带救了你么?”的眼神看着他,顿时讪讪,赶紧拉起付云中,跟着师兄师姐扭头就跑。
几支驼队虽是四处惊逃,毕竟天性使然,没过一会儿就汇集一处,往同一个方向跑远了。
四人便往反方向疾奔。
飞纵间,飞宏看向身边略落于后,秀眉深锁的飞星,也皱了眉头:“那帮人说的什么?”
飞星抬头道:“我吐蕃语也不算精通,只听得他们亦是担忧驼铃引来狼群,继而引来重明鸟,这会儿大略也与我们同样隐遁去了。”
飞宏点头。
他们之所以用卡子卡住驼铃,就是为了避免引来狼群,继而引来重明鸟。
重明鸟虽是传说之物,但千百年来声称亲眼所见之人历朝历代不绝,更有亲友为重明鸟所噬者,无不痛斥怪物之凶猛嗜血。
骆驼也好,人也好,总并不常在沙漠出行,重明鸟的食物,便是沙原固有,沙浪、沙狐等物。
而秉性狡猾,成群出没的沙浪,已懂得循驼铃而至,袭击商旅驼队。
顿了顿,飞星继续道:“我也听得……他们道十数年来不曾听见重明鸟袭击人群的消息,或也不必惊慌云云。”
飞宏接道:“这倒是,云墟城也十余年未接到求救,不知为何,难道这儿愈见荒凉,雌鸟都跑了,重明鸟断子绝孙了不成。”
飞星轻捶了飞宏一下,轻骂着又忍不住笑:“呸!去你的!还不若如百姓们所传言,十二年前青尊就是为了斩尽重明,为民除害而深入沙原,是以异兽灭绝,而青尊怕也遇险,多年未归。”
只在飞星面前会玩笑的飞宏任美人打骂。
飞松就当看不见边上打情骂俏,回头一看。
方才围攻众人的沙匪们还真都不见了。毕竟谁都怕葬身怪物腹中吧。
另一头师伯师叔们与沙匪缠斗的身影也在四人疾奔中越离越远,只剩了一排模糊的黑点。
再一看,一直沉默被他拖着跑的付云中气喘吁吁,不是没空说话,而是压根没力气出声。
付云中再怎么也是个伤患,飞松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你没事吧?”
飞宏飞星闻声停步。
付云中被关切的眼神包围,笑了,上气不接下气:“没……没事……死不了……”
三人也笑了。
付云中脑中再次响起飞星那句“为了斩尽重明”,不知怎的心头又一阵紧。
飞松看了看付云中的面色,道:“要不要休息下?”
飞星道:“这儿离师伯他们也远了,不能再往前,付管带先休息会儿吧?”
腿脚软颤,得飞松扶着,表面功夫还得做足,付云中连连摆手。
飞宏也开腔:“不必强……”
刚说两字,飞宏忽顿住。
飞星飞松,乃至正闭眼摆手的付云中都顿了一顿。
睁着眼睛的,只见四人身上骤然罩了一层浓重黑影。
闭着眼睛的,都能感受到日光被全然遮挡,而霎时自周身泛起的凉意。
四人同时抬头,第一眼,俱是大惊!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未鸣未叫,不过巨翼一扫,便席卷风沙自头顶呼啸而过!
――“……重明鸟!!”
分不清是谁大吼了一声,又或是四人同时吼着,一瞬煞白了脸色。
飞宏最为勇悍,率先大步一跨金棍一横,挡在了另三人面前。
被护在最后的付云中看了眼前头诸人。
虽是舍身救人的架势,飞宏面色带青,手筋半颤,显也吓个不轻。飞星个年轻女儿家,早已花容失色,勉强握得住柳叶剑。
飞松的神情却最让付云中玩味。
若说方才被沙匪围攻时的飞松是紧张中保持沉稳,眼见两名沙匪倒地时是不明所以,现下的飞松,眼眸震颤,是真的在害怕了。
害怕也是必然的。
付云中的视线转到四人之前。
于空中绕了一圈,重又正对四人飞扑而来的巨大异兽。
谁不怕呢。
他付云中不也是怕得指节轻颤,击杀两名沙匪时控制良好,未曾被飞松发觉的指尖银白剑气,都已染上月白之色,下意识流泻而出。
幸而被护在最后,才不致被人发觉。
三人也没空去发觉。连看付云中一眼的空儿都没有。
四双眼睛死死盯着急速掠近的异鸟。
巨鸟顶羽倒竖,也死死盯着四人,如同盯紧了难得果腹的美餐。
飞宏、飞星和飞松这才知晓,为何重明鸟,会被唤作重明鸟。
传说中,尧王在位七十年,有阒e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贻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
祥瑞之鸟,却被挪作恶兽之名,原因就是,重明鸟,果真重瞳!
一目双瞳,重叠二环,乌中带青,透亮着锐利金光,盯死猎物,尤叫人不寒而栗!
巨鸟飞得近了,恐惧与压迫感简直如鲠在喉,叫三人的呼吸都绷成了急促的喘。
“……不行!你们快走!”飞宏已知无力抵御,回手猛然推开身后飞星,“我拖着,你们快走!”
“我不走!”飞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誓要与爱侣同生死,不退反进。
飞宏暴跳,几乎一把将飞星推倒地上:“叫你走就走!去师伯那儿还能保命!到时候来救我!!”
“怎可能!”飞星已是满眼含泪,“那时候你还有命在吗!!”
两人拉扯间互不相让,谁都知对方抱的什么心思,连飞宏都红了眼眶。
巨鸟可不管什么人间恩爱,利爪携风带雨般横掠而过!
飞宏首当其冲,闷哼间肩膀已被撕去一大片肉,飞星尖叫,幸被飞宏及时推远,才只伤了些侧背。
两人身后的飞松与付云中被狂风扫荡得滚了好几滚,扎在了沙土中。
飞松率先起身,呆呆看着飞入半空,正待再次袭来的巨鸟,和不远处伤了筋骨,拿不动长棍,却依旧挣扎站起的飞宏,和半跪半扑到飞宏身边的飞星。
付云中也看着他们,缓缓自沙中爬起,轻轻长长,叹了一声,对飞松道:“飞松,你赶紧去师伯他们那儿报信,没准还能回来救我们。我是跑不动了,看他们也是不会走的,就靠你了。”
飞松怔怔看向付云中。
付云中苦笑一声:“师伯们也不一定抽得了身。若回来时我们还有气,便是欠你救命之恩。没气了,也是我们的命数,我和你师兄师姐绝不会怪你的。”
飞松目光震震,已明白了付云中的意思。
付云中也不要命了。他叫飞松逃命去。一个人逃命,才逃得了命。
飞松唇齿开合,却说不出话。
付云中看了眼即将再次俯冲的巨鸟,皱眉沉声,是这么些年飞松难得一见的威肃郑重:“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飞松被付云中的怒声喝得一窒,忽然咬唇,疾奔至付云中身前,拽了付云中背起来就跑。
付云中一愣,看着耳侧极近处飞松分外认真执拗的脸,没禁住,又笑了:“哎……所以我说,我最喜欢年轻人了么……”
人生来大抵都是心软的。经历过太多舍弃、背叛、利用、耻笑、啃噬、砍杀之后,才会长出一丝又一丝凶狠的肉。
因为年轻,才会心软,才会有赤子之心,冲冠一怒,不计后果。
就如此时年轻的飞松,明明就能一人逃命,或本也就想着一人逃命,却在看见听见他人舍命救他时,亦舍命相陪。
付云中转头,清晰瞧见不远处相拥一处的飞宏与飞星。
朋友,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夫妻则相反。
若不是这遭,这两人怕也不会如此坚定,生死相守。
付云中又叹了。
你妥协、退让、随波逐流,可能可以得到许多你不是特别想要,但得到也不错的东西。你坚守、反抗、死认不改,却便要奋斗太多、等待太多、忍耐太多,还可能满盘皆输。
而一旦你赢了,一定至少能得到一样你最梦寐以求、不枉此生的东西。
前面的这么多加起来,和后面的一样相比,孰轻孰重?
或许这一生,活得乐在其中,也就够本了。
比如飞宏,比如飞星,比如飞松。或许也比如付云中自己。
付云中笑,垂眸,清了清嗓子,大声暴喝一句:“好!”
飞松本就惊惧不安拔腿飞奔,这会儿又被吓了一跳,还没定神,听见付云中继续一句:“跑得好!”
飞松脸色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还叫好你个头啊!是打算赏我两个铜板吗?!”
付云中是十分配合地一拍脑袋:“哎呀你这一说,我真忘带钱了!”
飞松哭笑不得,快气疯了:“你这是给我鼓劲还是泄气啊!!”
付云中沉默了一小会儿,忽道:“可以不努力,但是别放弃。努力可能只是个屁,放弃,就连屁都没有了。”
飞松愣了愣。
这是付云中一贯的语气。平易、粗俗,惹人发笑,却很在理。
就好像付云中曾和飞松说过,世上越深刻有理的话,往往越浅显易懂。比如说,人间最残忍的事之一,就是你想多了。
飞松刚想说什么,只听付云中又道一句:“哎呀小心有飞石!”
付云中说着,松开环住飞松肩膀的双手,猛地侧身一翻。
飞松闻言紧绷身躯,被付云中的力道带着回了个身,还未看清飞石,已觉前胸腰腹受击,其中几处正中大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闭眼软倒,失了声息。
可直到飞松躺在沙原之上,身边还是干干净净,一颗石子都无。
付云中摇了摇飞松,假惺惺喊几句:“哎呦飞松你怎么了?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小飞松?松松?”
瞧着没反应,着实昏睡过去,才放心,舒气。
回头,飞宏与飞星已双双仆倒,身躯交叠一处,染了一地新鲜血液。
只剩另一双硕大双瞳,乌中带青,泛着金光,凌空一转,盯死了仅剩的付云中。
付云中半是苦笑。
指尖萦绕的归云剑气,不再压抑,宣泄而出。
归云剑气,无形无相,万形万相。
亦刚亦柔,可攻可守。繁简相宜,一招万招。
承袭此功者,便如同有了点睛之法,手中无论是刀枪剑戟,奇门兵器,都似有了它的灵气,它的精魄,意动随心,人兵合一。
无所谓刚柔,无所谓攻守,无所谓繁简。
晴空归云,万法归宗。
但它仍是剑气,不是剑招。
而即使别加用心,练成绝世剑招者,也不一定能成归云剑气。
从来无人能解释,只得归结两字:资质。
因此,云墟分“剑尊”、“武尊”,便是一重内功,一重招式,不拘何种兵器。传言,历代选择青尊的首要条件,便是资质优异,能得归云剑气之大成。
但飞松不明白。除了飞声以外的所有飞字辈,乃至绝大多数的重字辈云墟弟子都不会,也无缘明白,归云剑气,若到深处,是不需要剑,不需要刀,连所谓的兵器都不需要的。
剑气,必得依托剑身,便让人肉躯壳,在大成归云剑气后,以身为剑。
身既为剑,剑随心动,何须兵器,何人能破。
哪怕对着万古异兽。
付云中额上一层细密冷汗,嘴角的叹息勾着勾着,就成了个讥嘲般的角度。
他不是没见过。
当他还是个少年。
高冠银发的男子手执长剑,衣不沾血,飞袖半空,黛衣金线映着剑锋虹芒和刺目日头,在满目苍凉,遍地血尸正中央,光影分明地剪出一个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的微笑。
血尸。巨大的血尸。
大大小小,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却抽搐哀鸣,只剩一口半口气的重明鸟,足足十六只。
银白长发的男子手起剑落,再添一只,正落少年身前。
“又见面了啊……” 如今的付云中站起,对着巨鸟自言自语般开口,愈发放肆地无声微笑,“当年我喊你们什么来着……哦,是两双眼睛的大鸟?”
说着说着,指尖月白陡而幽蓝,急速升腾。
纯粹精深,已近大成的归云剑气。
付云中可以用它催动珍珠取敌性命,可以用它随手捻沙击落驼铃上的卡子,也可以用它贯注指风,让飞松好好睡上一觉。
又可否用它,阻下异兽脚步,砍下异兽头颅,就如当年神兵天降般的男子一样?
付云中是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也只需要知道,他再阻不下异兽的脚步,砍不下异兽的头颅,丧命的就会多一个他自己。
然后,付云中开始动了。
他开始――扔东西。
东摸西摸。先自衣襟里掏出自飞声处偷来的名牌,还有些金创药膏、沿路犯老毛病不知哪儿捡来的好看石子儿、野花儿,哗啦啦扔远。
其中两颗石子贯了剑气,直击飞宏睡穴,叫勉强直起身意欲驰援的飞宏又趴了个结实。
再取出塞进腰带间,只剩了三颗珍珠镶嵌的剑鞘,遗憾地看了一眼,也扔远去。
剩下骗飞松说没带的钱袋。上好料子上好做工,翻到外头的黄布内里,比里头深蓝浮金的丝绢更是皱皱巴巴,磨损严重,多年洗晒而泛黄的颜色。
付云中珍重爱惜地抚了抚钱袋,手劲一紧,钱币摩挲声中,照样丢却。
最后,自腰缝间隙处,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极小巧,小巧得极不起眼之物。
细看,才知是把小刀。远看,顶多是把掏耳勺。
银白,黯淡,干净,哪座千年古墓里起出一般。
仅小指长粗的刀身,却有着一弯明眸般水润的锋。
看似温柔纤弱,实则极锐极悍,还连个刀鞘都没有。
裸着锋芒,若不是在身边太过年深日久,哪怕付云中都难以驾驭,甚至难以收藏。
这才是付云中真正的防身兵器。虽然不盈一握。
只适合幼儿拿捏的大小,当年,也的确是送与幼儿的。
早在男人牵着小付云中的手,站在云墟城门前时,男人便半蹲了身,摸了摸小付云中的头,道了句,从此,我不再唤你作云中,你也只能喊我作师父,明白吗。
看着男人俊美无俦的脸庞,小付云中不明所以,愣愣点头。
然后男人自腰间摸出一物,掀开包裹绢帕,递与小付云中面前,道,送与你的,防身用罢。
没过多久,男人舍名换姓,成了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从此,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送与付云中的,便是这把明眸小刀。
付云中看着小刀,握着短窄刀柄的干燥指节轻盈而郑重,渐趋收紧。
这是几乎跟了他一辈子,极少用到,一用,便是以命换命的最后的兵器。
抬头,看着已然俯冲而下的巨鸟,耳边冷汗沿着鬓角而下,却同时咧开唇角。
手腕一挥,竟将明眸小刀――狠力掷向远处,直直没入黄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兵器脱手,付云中唇角无声的笑容却更大了。
他不要兵器了。
他也不要命了吗?
不,他要命的。
绷紧的唇角,轻轻哼笑出一声。
哪怕日光灼烈、风沙滚滚、生死一刻,亦享受一般沐浴其中。
不论何时,不论何处。不论曾经姓什,不论即将名谁。
既已成为这个人,便就该作为这个人,生、离、死、别。
付云中站得不算直,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