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道:“别以为夸我就……”
说着又噤了声,立马悔了。
不是自以为跟着飞声学了一身仙气么,怎么每次一碰上付云中就稀里糊涂被带得跑了偏,染作一身痞气,拉都拉不住。
付云中就当没听见少年的嘀咕,打量了会儿飞松显然有心事的脸色,也不戳穿,站在飞松身侧,帮着打了伞,干脆看天:“……不愿将心中痛苦展示与他人,不需要他人的安慰与怜悯。相比于弱者的倾诉与悲泣,更喜欢强者的骄傲与被仰望。心里大雨滂沱,面上云淡风轻。就算被误解、被中伤,也不澄清、不在乎,把这一切都当成前行的力量――你觉得这样很高大,很痛快,对不对?”
被付云中挑起血气的飞松听到最后一句,又被打蔫,皱眉看向付云中。
付云中还是当没看见少年的眼神,继续叽歪:“不愿将心中痛苦展示与他人,不过是害怕他人的安慰与怜悯,让自己脆弱的心一触即碎。真正的强者,面上云淡风轻,心里也云淡风轻。不澄清、不在乎,只会让一切都成为前行的重量,所以智者强者都会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才一笑了之。越是强者,便越是懒得骄傲,不在乎是否被仰望,连是不是强者都没了所谓――现在的你,还做不到。”
付云中终于回了头,微笑,将手中伞交还少年手中:“所以现在的你,把你能做的都做了,做好了,就行了。”
飞松懵懵懂懂。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又不是很明白其中道理,而这些道理自一贯没什么道理的付云中口中说来,愈发难懂是何道理。
眉头拧得将张即将长成的俊脸都惹成稚气,但终归是接过了付云中递过的伞,老老实实握着,顺便帮付云中也挡了一肩风雨。
付云中见状,又笑得一脸得意了,忽大声道:“……我明白了!”
飞松一惊。
付云中凑近飞松,歪头眨眨眼:“你就是来看我的!”
飞松一怔。
付云中双手叉腰哈哈笑:“想我了你就直说嘛~现在的孩子诶怎么都这么不坦诚~”
飞松一顿,深吸气,反而放松了。
罢了。习惯了。
治好病的付云中也就不是付云中了。
“谁想你啊……”飞松终于好好开了口,瞥向一旁,“对,就我不是大人,你和大师兄都是大人。”
付云中闻言轻笑。
他也习惯了。
跟付云中处久了的人,一遇见付云中,不止是飞松,哪怕飞声,偶尔都会忍不住发发小孩儿脾气。这可否算是付云中的独门秘技。
想着,付云中却道:“不是哦。飞声他,还不是大人。就因为看上去像大人,他才不是大人。”
飞松不解。
付云中继续道:“真正的大人,反是如孩童般快乐的。学会自嘲,学会自得其乐,学会不快乐也快乐,并让他人快乐。所以你大师兄还不是大人,我也不是。”
飞松一会儿有点儿懂了,这会儿更莫名了。
付云中已义愤填膺,一脸悲怆:“……上回我借了飞声两大贴狗皮膏药,不知他拿去送给哪个漂亮姑娘了,到现在还没还我,巴掌大呢,亏死了!我得讨回来!算上利息!还有替他喂了那么多天灰背的食水费要加上……对了遛鸟费能不能也搭上?”
听着付云中沉浸在碎碎念中无法自拔,飞松终于笑出了声,还越笑越大声。
付云中就看着飞松笑。再一次觉得,和少年人在一起,听着少年人开怀大笑,真能将什么离愁闺怨全笑到九霄云外去。
等飞松消停了,付云中才道:“我吧,你这么想念我挑个大半夜专程来看我,是要对我表什么相思?”
大笑了一场,心情畅快得多,嘴巴也麻利了,飞松张口就道:“相思你个鬼!我只是来提醒你这几天一定要小心的……”
付云中一愣。
说完最后一字,飞松也愣了愣。
不过总算是把要说的说完了,飞松又吸了一口气,舒了出来:“对,我就是来提醒你小心的。说完了,我走了。”
付云中下意识道:“你……”
只此一字,未再开口。
本就已经转了身准备落跑的飞松闻言顿了顿,见没下文,也不回头,赶紧逃也一般跑掉了。
付云中苦笑,也不拦。
看这架势,哪怕付云中问句为什么,也只能得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或者被支支吾吾蒙混过关。
可付云中显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感慨,微微苦笑,又看天了。
大半夜的天,还下着愈发冰冷的雨,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灰蒙蒙,黑沉沉。
但付云中还是在看。
看呀看。
直到一道声音随着终于不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也不让他给你留把伞。”
“需要吗。你不就给我送来一把了。”说着,付云中回头,雨夜中微笑得颇为迷离,“我等着你给我撑呢……”
神态自若,语气熟稔。却并不是惯常对着属于“付云中”的友人,包括飞声,甚至原本的付云中对着这来人时,应有的面孔,与笑容。
不远处,削尖白皙的指尖轻握伞柄,来人自三十二骨青纸伞下抬脸,也轻轻笑。
声音不大,笑得清脆。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不须你猜,无需你度。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付云中对着已然站定面前,星眸弯弯,睫毛如羽,笑得实在是很好看的面容,叹息一般,道出最后两字:“……重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淅淅沥沥。
本应在湿冷中愈发难熬的雨夜,却莫名带上了怀念般久远而真切地温度。
重霄的语声中似也带了些感慨意味:“你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怪不得师尊一直很喜欢你。”
这句话意思明确,却说得含糊。
除了这声“师尊”当指礼尊老头儿外,这“还是”是与何时相较,这“一直”又是从何时算起?
当年的重明深得礼尊喜爱,人尽皆知。也难怪,少即聪颖,明思强辩,进退有度,接持有礼,爷爷辈的都喜欢这种乖孩子。可如今的付云中虽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囫囵度日,嘻嘻哈哈,还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哄得礼尊老爷子倍儿欢喜。
付云中已经确定了,苏夕言和重山都早就认出了他。
那重霄呢。
从小体弱,而更得玩伴们照料陪伴的重霄,到了后头重明都分不清是和重山在一起的时间长还是和重霄在一起的时间长的重霄,又认出付云中了么。
重霄对着付云中的目光和笑容从来都是这般。好似看着付云中,又好似看着名为“付云中”的壳子里,流放十二年,坚忍十二年的枯魂。
付云中左瞄右瞄,照旧没自重霄清透漂亮的微笑里看出半点破绽,便又笑了:“我这不是在城头蹲着没事儿干,和大叔大妈们闲扯扯出来的口才么。”
重霄还是微笑,不置可否。
付云中继续道:“倒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看着随波逐流,实则想着要做,便定要做到底。还让人不好猜,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会儿云墟不太平,你还大半夜冒雨跑出来,是来试试能不能在乌云堆里找着月亮么?”
闻言,重霄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知道,付云中把话扔给了他。
这“从前”指的是从哪儿算起的从前。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的是这个付云中,还是当年的重明。
只有大半夜跑来找月亮,还真是重霄惯有的风格。
爱嗔痴癫。无惧无畏。只需真切。
得亦真切,舍亦真切。
大半夜冒雨在乌云堆里找个月亮,也就图个真切。
但两人都有足够的默契,和足够的耐性。捅不捅破窗纱纸,不过是件随时随地,你情我愿,埋它一生也无妨的事。
“你明知我不是来看月亮的。”重霄叹道,“你不就是怕我对那孩子出手,或者对你出手时伤了那孩子,才在他奔入密林前出声喊住他么。”
付云中语塞。他就是这么想的。
或许相较于他人,付云中最大的特点也就在此――有人故作镇定,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亮出兵器,而此时的付云中老老实实两手一摊:“不好意思。因为我武力不济,真的打不过你。”
重霄又在笑了。
付云中知道,今晚上重霄一直在笑。虽然重霄平日里就常是微笑得叫小师妹脸红得忘了要问什么,但对着付云中时的笑,才是真的一直在笑,一直在真的笑。
就好比重霄也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不论是正午日头晃晃,还是夜半鬼影幢幢,映在付云中那双刹那春暖,满眼江南的眸子里,只会反照出里头冰雪未融时,才有的格外璀璨耀目的光。
重霄摇头,开口:“我不知道你打不打得过我。比起我,你更怕的是方才一路紧跟你和那少年至此的三人,毕竟人多,功夫亦顶尖,若我与他们围攻你,你必无法好好保护少年周全。现在他们又跟着少年走远了,看来并不是来找你麻烦,更不会是找我麻烦。”
付云中“呃”了一声,默认。
重霄继续道:“放心,我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来找你说几句话。”
付云中一愣,哈哈笑:“哎呀哎呀,原来反而是小师叔来找我诉相思呀~小晴、鸢儿和黛兰几个非得嫉妒死我!”
听见几个名字,重霄隐约记得,按辈分,该是瞧着他时最脉脉含情,即将成为他小师侄女的几个本届应考弟子了。就当没听见付云中的浑话,重霄敛了笑容,道:“有个不情之请。”
付云中也停了笑,等着听。
便听见重霄悠悠一句:“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尽量不要与飞声等人在一起,尽量孤身一人。”
“……”付云中闻言睁大眼,拉了下巴,“你的意思,是叫我尽量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重霄微微苦笑:“是了。”
付云中又睁了睁眼,眨了眨眼,眯了眯眼,细细看着重霄的神情,还是没能听见重霄说他一句我在开玩笑,或是看出重霄有那么一丝玩笑的意思。
然后付云中顿了顿,再次哈哈大笑,反比方才更欢畅了些:“哈哈哈哈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个的都赶着来给我忠告,两个叫我小心,一个叫我不要小心,我这是小心点好,还是不要小心点好?”
――小心了,能不能撑到不小心的时候?
――不小心,又能不能留条命去思索究竟该不该小心?
重霄不语,垂眸。浅浅无奈,只无半分回头。
付云中笑了几声,看着重霄,也不笑了。
不笑了,还叹了。
叹得轻忽飘渺,不细听,还当真以为只是沉重了些的一声呼气。却是十足十的无可奈何。
羽睫一颤,重霄听见这一声与当年像极的叹,竟是恍然一震。
一震复一怔,抬头看时,面前付云中又是“付云中”该有的嬉皮笑脸,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付云中顶着张笑得欠揍的脸,还说了句:“既然云墟城最好看的小师叔都找我夜半诉相思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听小师叔的吧~”
重霄愣了愣,再一次唇角轻勾:“多谢。为难你了。”
“哎……”付云中挠了挠头,“这话一听,怎么就觉着自己已经前途堪忧了啊……”
重霄失笑,将手中伞递给付云中:“夜了,该回去了。”
付云中点头,抬手。
除了极擅轻功的剑尊凌霄一脉弟子,从来没有任何一名云墟弟子敢轻视、敢自比“重”字辈小师叔的轻功。重霄本也就出自凌霄门下,曾是凌霄最得意的弟子,才被传下重霄的名号。付云中自然不必担心,吱悠一晃眼,重霄顶多淋着个发梢衣角,人就已经飘回云墟城中了。
这把伞,还是留给付云中撑着慢慢遛弯回城门比较好。
手半抬,指尖即将触及轻握伞柄,重霄削尖白皙的指节,付云中却突地怔住似的,顿了动作。
同是修长精干,不同于重霄养尊处优,练剑磨成的指掌,付云中半算干惯粗活的手指节粗大,指尖圆润,这般靠近一比,犹显得沟壑深沉,风雨沧桑。
怎么看,怎么不适合交叠一处。
眼见付云中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重霄不解地看向付云中。
而付云中把手放了下去,却又抬了起来,搔头。
骚完头,摇摇头,垂下头,抬起头,歪了头:“……我怕,我会怀念。”
莫名一句。
唯有付云中面上比十足十的无可奈何更十足十的诚恳坦然,和眉头比微微苦笑更些微了些的微微离索。
未等重霄开口,付云中已错身而过。
等重霄回身,付云中的身影已隐入斑驳夜雨中。
淅淅沥沥。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的人自三十二骨青纸伞下敛眉,垂眸。
目光落在执伞指间。
何为真切,重霄明白不过。
触觉,热度,木质伞柄上头淡淡的余温。
何为怀念。付云中怀念的,又为何。
无声笑,笑得也清脆。
却终是不再那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会怀念,么……”
――――
淅淅沥沥。
长济堂。
原本早该闭门,或道即将于黎明开门的药馆,在这即将过去的今夜,却是不安生了。
外头雨疏风骤,里头灯火通明。
有人持刀弄枪夜闯长济堂,偏生是来自云墟城的三名“重”字辈师叔,带着六名“飞”字辈弟子,闯得真叫一个正气凛然,冠冕堂皇。
他们有理由正气凛然。他们本就是来捉拿犯人的。
在这官府老爷都得向着云墟小师父赔笑脸的云墟地界,云墟城要拿的人,连官府都罩不住。
三名师叔面前跪了好些人,都是长济堂的药师和散工,其中一个年轻小工抖如筛糠,不住磕头,只道冤枉。
四名“飞”字辈弟子在师叔边上站着。另两个转来转去,毕竟年轻了,看着形迹可疑的,威风凛凛喝问几句,听着不大对劲便大力拖拽,非叫人服软,最好再来个老实交代不可。
师叔们也不拦。
对于有些事情来讲,结果和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势”。大势危势之下,自可达不打自招、不逼自反、不兵而胜之境。
可显然,有些人就是那么不买账。
须发花白,满面皱纹,额上系一条洗发了白的汗巾,看上去目钝耳聋的布衣老者,便自顾于边上捣药。
咚、咚、咚。节奏一致,从始至终。捣完了罐子里的,停一停动作,略哆嗦着手,自边上屉子里头取些新鲜的。
他已经捣了一晚上的药了。
其实他也已经捣了一辈子的药了。今晚上,和其余那些因有急症病人而须连夜捣药的夜晚,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小弟子见这老头儿如此气定神闲,上上下下打量老头好几眼,大了喉咙:“你这老家伙是怎么回……”
话未尽,转为哎呦呼痛,捂着后脑回头一瞧,见是自家师叔虎着眼睛瞪他,便不敢说话了,赶紧后退一步。
师叔上前,对着老头儿毕恭毕敬拱手一礼:“小师侄没见过世面,冒犯季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老头儿没听见似的,还是一下一下,咚咚鼓捣。
师叔见状,喊了方才造次的小弟子上前:“不知道这位就是长济堂代掌柜季礼么,赶紧跟季老道歉!”
小弟子不知所以,倒也明白这老头儿得罪不得,老老实实拱手鞠躬认了错。
师叔又替小弟子说了几句,才再次向老头儿拱手一礼道:“不知季老对今次之事,可有所知?”
季礼终于顿了捣药,开口:“长济堂为云墟城供了数十年的药方药材,我也在这儿快做了古,说得的事儿,说不得的事儿,我都知道的多了去了。你又可知,哪些是你听得的,听不得的?”
也就这么顿了一顿,老头儿继续捣药。说话的时候,头没抬,脸没转,看都没看云墟师叔一眼。
闻言,师叔略为尴尬,却也知老头儿所言句句在理。字中虽露锋芒,实也是为他自己,和他们这些云墟人的安危考虑。
八百年云墟,能听不能听,能见不能见,能说不能说的事,从来不止一件两件;听了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反受其害的也从来都不止一个两个。
师叔还未组织好语句,季礼又开口道:“你们想带走的人,便带走吧。”
诸人皆一愣。
季礼继续道:“让你们带走几个我手底下的人,是我们长济堂的事,我还做得了主;剩下的,就是你们云墟城自己的事。等你们捣腾完了你们自己的事,还需要到我这儿来的,不论是拿人还是问事,到时候再来吧。”
几位云墟师叔顿时赧然。
今夜所为之事,本就是云墟丑事,又涉及了云墟高层,哪怕得了真凭实据,如何决断亦绝不是他们几人能左右的。何况,若季老愿意,随口而出的事儿或都足以叫云墟城里道貌岸然的家伙们撕掉一层血皮。
老头儿愿意告诉他们什么,能告诉他们什么,的的确确,只能在云墟城里尘埃落定之后,才可随之判断。
而他能做的,他们能做的,天下所有人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他的,就交给其他人来做。
除此之外,全是不自量力,多管闲事。
立于季礼跟前的师叔与其他师兄弟对视一眼,已有定夺,对着季礼一揖告辞:“那么就此别过,告扰,一切仰仗季老了。”
季礼抬了一手,对众人挥了挥,还是头也不抬:“仰仗担不起。你们安心去吧,今夜此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一位师叔便笑了:“这便是了。就知季老从来耐得仰仗,我们才放心带了这几个黄毛小子来。”
此话一出,着手捆人的几个小弟子都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
而季礼终于抬头,平平淡淡扫了云墟众人一眼,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回药罐子,继续捣药。
待人快走光了,又想起什么,季礼招呼了方敢起身,还有些哆嗦的年轻小工:“别怕,没事了,都散了。桑哥药馆里急缺的几味药材备齐了,就赶紧送去吧,价么,回得了成本就好。”
听见季老招呼,小工才回了神,满口答应着赶忙去了,生龙活虎。
季礼苍老的唇边浮起一个极浅,却很是慈祥的微笑:“你们这帮年轻人哟……”
――――
同一时。
千里之外。
长安,太极宫。
太极宫,建于隋初,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改称太极宫,是为太极宫、东宫、掖庭宫三宫总称。
太宗在此君临天下,武后亦在此遴选入宫。
武后当年所入的,便是掖庭。
掖庭大致分作三块,中部为宫女所居,亦包括女战俘及犯官女眷罚没入宫劳作之处。北部为太仓,西南部为内侍省所在。
自汉初设,掖庭为人所知的,便是它的“冷宫”之用。普通妃嫔,常有失宠,错不太大,家族未倾,并不至于被打入掖庭。而身入掖庭,便是已然被废,碍于皇族脸面囚禁此处,日夜劳作,与女战俘及犯官女眷无二,再无出头之日,除非如上官婉儿般得着殊遇。
即便是入选的宫女,身份比犯官女眷们高些,也只有得到皇上宠幸的才可以离开掖庭,迁往别宫。否则,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经年累月的幽闭、哭喊、泪水与更加忙碌麻痹的匆匆身影,哪怕此刻夜深露重,悄无声息,亦是格外凄苦潦倒,雨疏风骤。
淅淅沥沥。
雨还真下得有些大了。
只有一名上了年纪,普通宫女服饰,发髻一丝不苟的女子,披着绣线精致的毛氅,斜倚回廊美人靠,遥遥远望,独享悠然。
说她只是宫女吧,年纪与气度都不似。若说是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又少了太多肃厉威严。犯官女眷被废妃子就更不像了。
单看斜倚着的背影,她就是个寻常女子。
出身寻常、度日寻常,直到成了这么个寻常的,上了年纪,半白青丝的女子。
她遥遥远望,实也望不到什么。
掖庭殊用,围墙高深,戒备森严,监守日夜喝骂,里头的女人们顶多遥望见太极宫高耸入云的楼檐飞阁,若想得遇龙颜,痴人说梦。
何况自大明宫落成,唐主常居大明宫,偶尔才至太极宫处理政事。
又何况如许深夜。
可这女子就是自得其乐般瞧着眼前错落歪斜,无人打理,在初春里长得尤为兴致的翠竹,或是压根闭了眼睛,抬了珠圆玉润的手,支着下巴,哼起了曲儿。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即便随意断续哼唱,乍听之下,已是叫人惊艳的婉转妙音。
拖拖拉拉哼唱完,终回头,向着闻声而来,静立听曲的瘦小老太监道:“裴公公,这曲子唱腻了,教首新的可好。”
长相,倒亦是算不上出众的。
寻寻常常的娥眉淡扫,寻寻常常的回眸一笑,寻寻常常的眼波半转,却是比三十年前愈发从容安逸的美。
老太监微笑了,舒了满面深得成了褶子的皱纹。
掖庭宫,设大太监一名统一掌管,名号掖庭令。
裴公公已当了二十余年的掖庭令了。看过的,看不过的,看不过也得过的,都已经太多。
但不论愿与不愿,囫囵吞枣,他是真挺喜欢这过早便添白发的女子的。尤其是在这日夜见泪的掖庭宫。与情爱无关。
再不济,还能多听几曲妙音不是。
风又起了。
淅淅沥沥中多了竹叶沙沙,横横复斜斜。
老太监开口:“好。新送来的几个犯官女眷都很善音律,在此荒废可惜了,着她们教你一两首新曲吧。”
女子却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道:“你说,千里之外,是否也在下着雨?千里之外的小姑娘们,又在唱着什么曲,梳着什么妆,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
老太监惊了惊,不着痕迹地垂眸,只当被凉风吹了眼。
仍斜倚着,女子换了只臂子,支着耳后。换了个方向,望着遥遥某处。
老太监抬眼,复又垂眸。心里只叹,他果是老了。幸而老了。
比起初见,女子不那么年轻,不那么柔嫩,不那么窈窕了。
或就因了与美貌妃嫔相较逊色好些的容貌,才能叫这女子这般寻寻常常,海枯石烂地美下去。
叫这女子一笑起来,便是愈发透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叫这女子在无星无月的雨夜中一个抬眸,眼底已闪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轻男子刹那动了心的一挑艳色,炙炙如焚:“你说,我去找她们学一学,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翌日。
天光大亮。
打了个哈欠,付云中又往边上走了两步,转身双手抱胸屁股一挪一坐,靠在开着窗户的楼台栏杆上远远眺望。
身形已成,白色羽尖即将褪去的雌性灰背白隼扑腾了会儿翅膀,自付云中肩上跳下来,也蹲在了栏杆上。
搜查无果,解了昨日封禁的城头戏台被围在熙熙攘攘占据道路、窗台,甚至屋顶树梢的几乎全城人中央,戏还未开演,戏台前空地已被布置得满满当当。
祭天祝地,祷告祈福,临阵誓师。
云墟诸尊及其首席弟子尽数到齐,一番一番轮流上。自“撷英会”一百六十三人中初选而出,入围“初兵行”的七十九名弟子于戏台祭坛之下整装列阵。
若说“撷英会”是云墟新选弟子的初试,“初兵行”便是复试。按惯例,云墟城挑择榆林一处或设戏台,或摆大宴,以酬全城百姓多年支持爱戴,亦是预祝新一届弟子初兵行安然归来。
付云中嘴角带笑,在这与戏台隔了至少百八十丈的楼台上优哉游哉。
反正他看惯了的。每回云墟弟子出城,或大或小总得来个一次。今日是尤为重要的初兵行,更慎重,更排场也是必然。老百姓只图个热闹,热闹就有看头了。
何况本次撷英会出的个怪题目,其后总算找着地方的付云中又连遭袭击,动静不小,足够警觉足够耳聪目敏的应考弟子赶来不少,虽没帮上忙,但到场的都可算找着了指定地点,通过了考验。而礼尊惯常的笑眯眯也叫众人分不清楚,是否老人要考的,其实就是“警觉”一项。总归,此次撷英会基本上就没筛掉多少人,真正一试,还得看初兵行。
初兵行会去何处,出什么题,与撷英会同样,除了诸尊,或者除了礼尊,谁都不知道。
正远望,听见近处熟悉的轻软脚步和清脆一声“哎呀你果真在这儿!”,付云中偏头一看。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蒙着层快步跑上楼来的浅浅红晕,在见着付云中时呼啦啦灿烂的笑容,和呼悠悠点亮的眸光。
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和同样青青禾尖般的语声:“人群里找了你半天,一抬眼却看见你躲在这儿呢!”
付云中哈哈笑:“看来我不用担心了,你都能跑了啊!亏你眼尖,人山人海的都能抓到我!”
青禾低头笑,蓦地颊飞红霞。
她也不知怎地,心有所念,茫茫人海,一眼竟便找着了。
想着,青禾道:“怎么只有你和大鸟?飞声哥呢?”
“喏,被人围着当猴看呢!”付云中往戏台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刚与他同来的,还并肩走着,走着走着我就知道错了,赶紧打发他先走,跟他离得远远的。”
青禾疑道:“怎么了?”
“站错地方了呀!”付云中痛心疾首,“边上不站,非跟他站在一处。我明明挺精神挺英气一小伙――哦虽然老了点――挨他身边一对比,立马就成市井无赖,写满一脸的‘我要找姑娘’,下巴上还注一行小字:‘可我没钱’!”
青禾一愣,噗地笑出声来。笑了会儿,看着付云中和大鸟,想起什么,又笑得弯了腰。
可不是么。
即便飞声不在,窗台边上一人一鸟,一站一蹲。
站没站样,蹲没蹲相。
不论喊谁一声,一人一鸟同时吊儿郎当朝你一瞥,连你都整个儿不对了。
付云中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笑什么,只看见青禾一直看着自己和大鸟,就指了指大鸟道:“你飞声哥派来监视我的卧底。不要紧,这卧底心志不坚,被我喂几只耗子,就被我反间了。”
青禾又笑得没了声,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我知道,飞声哥……是怕你……你丢了,才让灰背……看着你的……”
付云中也在笑,嘿嘿点头。
究竟如何,谁晓得呢。
即便晓得,谁又信呢。
青禾还待再说些什么,就瞧见付云中目光放远,又落在了戏台处。
唇还勾着,眼神却已肃然沉寂。
青禾随之看去。
戏台前,衙役开道,鸣锣而行,两顶官轿一前一后,同时抵达。
本是哄闹的百姓皆静了下来,争相探头,轻声道,张刺史来了,张刺史来了。
前头官轿落地,也不需侍者打帘,一只圆润文儒的手已自行掀帘,温润和气的面孔继之探出。
州人谓张泽,最多的两个形容便是,宽厚待人,官运亨通。如今官至四品下刺史,可算官运亨通;方才一举一动,平和宽厚亦见。可谓众口铄金,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