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宏伟的一劈斩下,宁宣的第一反应就是跃走。
他不跃走,就走不掉了。
在那一个巨大得真如宇宙破碎、天地初开的轰鸣声中,以玄贞道长为中心的方圆数十丈,忽地发起一阵偌大的震动。
他周围的一圈地面,先猛地一下凹陷碎裂,无数的泥土化作微尘升腾又落下,地面整个儿被削下一层。李丞和玄贞都凭空矮下了一截。
然后又是往外的一圈,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就好像是一块石头落入平静湖心所激起的涟漪一样,如此一劈斩下来,大地就一圈一圈次第连绵地传递着一股力量,那是一股摧枯拉朽、沛然莫御、强大无匹、恢弘至极的震力。这股力量所过之处,没有任何物质能够阻碍,整条街道方圆的所有建筑、地面、树木,都层层给震碎、轰塌、坍陷。
每一声轰鸣,这力量就扩大一圈,破坏也就大一层。
宁宣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在这力量传递开的一瞬间开始急退。
一连急退三百尺,名苑止步那经久不衰、震撼人心、惊天动地的轰隆响动,才总算停了下来,力量止步宁宣之前,咔咔咔,地面碎裂坍塌,形成一个台阶。
而此时,场中已然是尘埃满天、风烟不尽,浓浓的雾霭遮掩了一切视野。而再过许久,这些尘埃风烟散尽,才能见到之前那条虽破旧却齐整、虽贫穷却生气的街道——却已彻底难以称之为街道了。
只剩下一片废墟。
就好像沙滩上的城堡被小孩子一拳捣毁,然后吐一把口水,再踩了两脚一般的废墟。
废墟整体而言,是比周围要来得低一些的,与其说是废墟不如说是废坑,各种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安放。而除此之外,其中还有一道非常清晰可见的道路。宽数丈,长数十丈,两边的墙壁平整、踏实,切口非常光滑,通道的形状上宽下窄,呈现一个v字形,宛若一柄无比巨大的斧头挥舞下来,开凿所得的痕迹。
风烟残尽,里面许久没有响动,只有寂静。
寂静得像是秋后的一场梦。
宁宣慢慢从梦中醒来。
他先是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迷茫,以一种好像梦呓般的口吻说,“这算什么?”
“武功啊。”谢易也总算看清了那一招,这样的一招太过于惊天动地,反而让普通人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故而他的坏心情也好像好了一些,但到底好了多少,谁也说不准,“还不错。”
“这是还不错!”宁宣下意识都忘了谢易一直以来的标准有多高,忍不住失声道,“这哪里是不错,这简直是……这简直是……”
他一时语塞。
在宁宣过去的经历中,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受。
那是一种在单纯的力量面前,嘘声、惊诧、恐惧、自卑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想尿尿。
“你别勉强自己去形容了,高中的语文老师应该没教过你类似的形容词。”谢易说,“但你也不用形容,你迟早会见惯这种力量的,甚至你用不了多久也会有这样的力量。”
“用不了多久么……”宁宣似乎想笑,但勉强地扯出的笑容很难看,“我可没那么自信。”
不过现在局势也还不错。
宁宣左右看了看,玄贞老道这一招开天辟地下去,几乎半个城市都听得到那一声巨响。无数人围拢了过来,站在废坑旁边观望,却不太敢下去——下去毕竟是要命的。
只见废坑旁的一圈上,不知何时已站上了许许多多的人。
宁宣在人群中和一双漂亮的眼睛对上了,他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原地,那眼睛的主人也跟着点了点头。
宁宣深吸一口气,跳入了这废坑中。
不多时,他寻来觅去,已来到一片空地,除了作战的两个玄关境高手外,其余众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还包括那四个从木屋逃出的身影。
分别是宁业、秦清、张傲和王有财。
准确来说,并不是四个人从木屋逃出,而是一个人从木屋逃出,但他手里抓着三个人质。
其中张傲和王有财是昏迷的,秦清的双手被绑坐在地上,宁业则一身黑衣阴沉地看着众人,马赤弓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显是已将他给制住了。
宁宣见此,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最怕的无异于王有财和张傲有失,那自己的目的可就打水漂了。
不过他也对秦清和宁业的情况有些发蒙:这一对师徒前来找自己的时候还亲密无间,怎么再次见面的时候,秦清却已经束手就擒了?
他到来的时候,秦清正向众人解释此事。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救宁宣和他师傅……宁宣你们认识吗?却没料到这逆徒背叛了我,令我反被李丞所制住……啊,李丞就是那与道长交手的凶人……”
她坐在地上,却不慌不乱,以一种冷静的口吻阐述起来。周围的人围她作一团,却没有一个鲁莽到为她解穴,只看着她说话。
她说话间,宁宣走上前来,先看了看旁边的宁业,又转过头来看她。
这个绑着一根乌黑油亮大辫子的女子,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气派非凡、智珠在握,有掌控一切局势的气度。可现在见面的时候,浑身上下却只剩下柔弱了。
她别着腿,曲着身子,单薄的长袍贴在婀娜多姿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像是个囚笼中待售的奴隶。她的唇很白,没有血色,眼中带着几丝疲惫,给人一种楚楚可怜、无依无靠的感觉。她说话虽然还很冷静,可话语却轻得像是雨夜后第二天的清晨里荷花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露珠,又清澈又冰凉,柔和得仿佛要化成水融入别人的心底。
那大辫子落在了她的足踝,沾染上了尘埃,也从那种纯黑色变得稍微有些脏灰。
马黄叶看了她两眼,又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脚尖,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宁宣则眯了眯眼睛,“解语花?”
暴雪书生当然不能喊师伯了。
秦清也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道,“你竟也来了?”
宁宣看得出宁缺毋滥的易容,秦清自然也能看出他的易容。当然,她并没像玄贞道长那样,能直接看出宁宣的真容,只能看出宁宣某些表情中变化的僵硬,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在这个场景下,忽然出现的以易容法修改本身容貌的男子,能思考的选择自然不多。
“自然是我暴雪书生。”宁宣冷笑道,“若非是我一路寻来,怎能有今日李丞的死期。”
秦清脸色不改,眼神复杂而微妙,忽地幽幽一叹,“哎,你又何必……”
周围的人左看右看,总判断出他们之间有故事。
而马黄叶则神色一僵。
宁宣则面色自然,他就拿准了秦清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因为秦清和齐勇上司是一伙儿的,他们的目标是干掉李丞拿到关于魔兵的消息,而自己不过是引李丞闹事的棋子而已,秦清现在接近成功,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又看了看旁边的宁业。
宁宣忽然怒哼一声,直接走上前去,啪啪两个巴掌,用力极大,直打得宁业脸色发红,嘴角溢血,“混账东西,竟然背师弃友!真是我岳州之耻!”
这两个巴掌打得他心中大爽,算是报了前次被偷袭之事。
宁宣虽然脾气好,但一向公平。想要杀他的人他就会反杀回去,不想要杀他的人他也留人一命。宁业对他的偷袭早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他迟早要还回来!
宁业一句话不说,只死死盯着宁宣。
“你还瞪着我?”宁宣冷哼一声,一抬手又想打下去了。
旁边的马黄叶看得心中不忍,连忙止住宁宣的手,“暴雪兄,消消气、消消气……”
到现在其他人也不知道“暴雪书生”的原名,马黄叶就知道这样称呼他了。
“我是宁家的人,越界的只是李长老,而非我。诸位杀了李丞,谁也说不了你们的不是。”宁业忽然道,“但我不同,我愿意束手就擒,有什么责罚让宁家给我就是,以后见了诸位门人,我宁业愿避而远之,以示歉意,请诸位高抬贵手。”
他说完这番话,忽然转头看向宁宣,然后一字一字、杀气凛然道,“但你——暴雪书生,今天这两巴掌我记住了。”
面对这双狼一样阴狠鹰一样锐利老虎一样凶猛的眼睛,宁宣洒然笑道,“我等着咧。”
心中却在想,他到底看出我来没有?
他之所以对宁业动手,还有个理由就是,想要看看宁业的反应如何。
说话间,宁宣瞥了地上的秦清两眼,秦清正好也在看他,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很礼貌的笑容。
宁宣皱了皱眉,他看不透宁业,也看不透这女人。
秦清肯定是伪装成这样的,要不无法让李丞知道宁宣和王有财的关系,但她是否面对宁业的时候也伪装了呢?
而面前的宁业到底是真心背叛秦清,只是被秦清借以用计,还是和秦清配合无间,一起戏弄李丞呢?
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秦清的眼中,自己绝非什么重要的主角,只是一枚棋子。她之所以用计是因为打不过李丞,而宁宣和王冬枝加一起她也能对付,按说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如是看来,事情已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常飞这时候忽然提议,“不知道为何,玄贞道长一直未曾出来,大家带人进去看看吧?”
众人应声。
这时候,秦清忽然开口,“我穴道被封,不便行动,望有人能够搀扶一下。”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勉勉强强站了起来,柔柔弱弱地靠在了宁宣身上,苍白的脸上露出娇嗔之色,“还愣着呢,我说的有人就是你。”
秦清靠上来的时机非常突兀,宁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当即脸色一僵。
他感觉到,一根手指已经搭在了自己的要穴上。
“原来是我啊。”他叹了口气,“哎呀,我真幸福。”
在旁人眼中,这哪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两人在岳州只怕有旧。
这暴雪书生还炫耀上了!
马黄叶听到此话,更是遭受重创,一时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常飞拿单手拍了拍这师侄,悄声告诉这怀春少年,反正你还有龙孽虎煞山那执事大人作为目标云云……
至于张傲和王有财,则由雷剑胆一手抬着一个。
这长胡子的剑客有些不爽,但在场人中宁宣抱走了秦清,吴寒臣和马赤弓的身份自然做不了这事儿,常飞一只手更不方便,马黄叶虽然年轻但也是少庄主,雷剑胆自不好让他动手。
最后一来二去,这自命不凡、自视甚高的剑客,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苦力大叔。
而宁宣和秦清则刻意等人们走远了,才慢慢出发。
他人虽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却还真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旧人,干脆也不坏人好事,特意没去倾听。
宁宣低声问道,“师伯,手指能移远一些吗?”
“哈,不是岳州来的李丞仇敌暴雪书生吗?”秦清淡淡一笑,调侃道,“怎地叫起了师伯,我没记得我有这么个师侄啊。”
“我知道你的情况。”宁宣不愿意和她打马虎眼,声音一下变得凌厉,“你对我说了很多,但也隐瞒了很多。密部根本不是为了所谓让宁家欠一个人情才找上你们的,反而是你背后的干戈洞兵主在密部有同伙,所以才以追杀我和师傅的理由,让另一个兵主名正言顺地派出李丞。如此一来,那位兵主就能肯定带队者是和我有仇的李丞,而你则能借我的信息杀李丞,对不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特意将齐勇的名字隐去。
秦清愣了一愣,“你倒是想得透彻,难怪李丞还没有把掳走王有财的消息传播出去,你就已经带人找上门了。”
她又眯了眯眼睛,“不过也确实该如此,若非你是这样的人,也不能带走师妹。”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准备掩饰。”宁宣冷笑道,“如果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众人,你只怕要从假点穴变成真点穴了。当然,你现在是可以动手,但我还是奉劝师伯一句,不要小看我,真把我当做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我知道你的能力不俗,业儿认为你是那种学习时能力出众,做事时泯然众人的人,他对你很失望,更觉得自己已经超过了你。但我却恰恰不这么认为,越是和你接触,就越是发现你的能耐,我是一点儿也不敢小看你的。”秦清很认真地说,“但我指你要穴,也并不是为了用性命威胁你,我也并不想要杀你。我只是想要借机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没离开?”秦清一字一字地说,“师妹在哪里!?”
“的确是一个问题,你真正在意的只是后者么?”宁宣笑了笑,然后他收敛了笑容,“我来到任何一个地方,师傅都肯定不离不弃。当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离得不近,我已让她在外边儿等着了。”
秦清皱了皱眉,忽然骂了一句,“你好蠢。”
“嗯?”宁宣指了指自己,“我蠢?”
他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好像头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准确来说,是头一次听老谢之外的人这样说。
老谢当然也经常说他蠢,不过那都是牵扯上武道方面的东西了。
在这领域上,宁宣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比起老谢来,好像还真有点蠢。
秦清声音低而急促,“这件事情本来就和你们无关,也不需要你们亲自过来。其实李丞抓走张傲之后,我就有把握让业儿去引来龙孽虎煞山的人,到时候你们依然没有后顾之忧——你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还不叫蠢!”
宁业果然还是听命于她!
“哦,如此一听下来,杀李丞只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接下来是什么‘不该回来的时候’……”宁宣则顺藤摸瓜,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那就是到争夺李丞身上魔兵消息的时候了是吗?你害怕师傅在这过程中受到威胁……嘿嘿,你们师姐妹倒一直有些真情,虽然你也的确利用了她。”
秦清则怔了一怔,“你连这点也知道?”
她还以为宁宣认为自己杀李丞,是为了让李丞找不到魔兵,却不知道宁宣已经猜出了李丞身上有魔兵的消息。
宁宣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我若不知道这点,如何引来的龙孽虎煞山的人?”
秦清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默默看着宁宣,眼神数次变化闪烁。她没料到宁宣能猜到这份儿上,并且在猜到了之后还敢过来。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你蠢不蠢了。”过了好一会儿,秦清深吸一口气,也平静了下来,“你既然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带着师妹过来呢?难道你也想要分一杯羹?”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连她自己也不信的,她的口吻也只当开了一个玩笑。因为她绝对不相信以宁宣的武功,能在这种局面下做任何事情。
就算加上王冬枝,亦不过是从做不了任何事情,转为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多一个人哭两声,叫唤两下。
宁宣则好像没听出这点意思,很认真地摇摇头,“不,我也不要什么魔兵。”
这年轻人固然有能力,可好像没遭受过挫折,过度的能力也好像会带来过度的自大……
秦清皱起了眉,开始了猜测,“那你是要拿这消息威胁我们什么……让宁家不再追杀你?加入我们?武功秘籍?神功宝典……对了,你用了这样多的泣血法,肯定需要……”
宁宣又摇了摇头,“不,这一切外物我不需要。我要的这东西,拿不下、抓不了、握不住,比天大,比地阔。”
秦清不解,她没在阳关城发现这样一种东西,“你在说什么?”
宁宣说,“我说的是公道。”他一字一字地说,“师伯,我这次过来只要公道!”
秦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复了上一句话,“……你在说什么?”
两句话完全相同。
但她的语气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