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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山岚拼命摇头抹眼泪,抽泣着说:“我要妈妈,我要找妈妈——”回头一个劲地敲门,“妈——你不要岚子啦,妈呀——呜呜——”丛展轶抱住许山岚,小男孩在大师兄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安姨瞅瞅丛展轶:“你是”
    “我是他师兄,他想家了就带他回来看看。”
    安姨叹一声:“挺远的吧,真不容易,来我家待一会吧。吃饭没?阿姨给你们做点。”
    丛展轶摇摇头:“不用了,谢谢阿姨。”也不等安姨继续劝说,抱起许山岚向楼下走。走了几步,隐约听到身后安姨长长叹息一声:“真是,把孩子坑啦造孽呀”丛展轶脚步没停,只是抿着的唇紧了紧。许山岚只顾着伤心流泪,完全留意不到周围的事情,他只感到大师兄抱着他走出楼口,似乎就要离开。许山岚慌忙挣扎着下地:“我不走。哥我不走,我等妈妈”
    “刚才阿姨说了,她没在家。”丛展轶试着劝他。
    “不,我不”许山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等我妈,我找我妈”
    丛展轶没再劝他,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抱着许山岚,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就这么等着。其实来之前丛展轶就有预感,这次肯定会扑空的。他从师父那里听说许山岚的父母一直在闹离婚,两个人都不回那个家。可许山岚是那么想见妈妈一面,写了几封信都没用,他实在等不及了。孩子小小的心目中,妈妈是肯定会在家的,他不明白什么叫离婚,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回娘家去。而这些,丛展轶都不知该从何跟他说起。或者说,丛展轶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在当时也分辨不清,是告诉许山岚他父母打离婚没人管他的实话好,还是不说那些,让孩子亲自过来看一眼从此死心了的好。
    不管怎样,许山岚这一次没有找到母亲,他和丛展轶在院子里等到太阳下山,哭过了闹过了,剩下的只是疲累。他趴在丛展轶的怀里,没了眼泪,只是抽搭着。就是从这天起,许山岚再也没提过回家找妈妈。
    幸好已经是盛夏,夜晚的风也不会很凉,丛展轶把哭累了的许山岚背在身上,h城举目无亲,只能先回车站,在那里还能休息一下。公共汽车早就没有了,街上黑黢黢的少见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映着。丛展轶一步一步向前走,眼见身后的影子在路灯下渐渐缩短,又在眼前渐渐拉长,他在夜幕中竭力辨别着方向。一个少年,背着一个男孩子,走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像是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这段往事,丛展轶很久以后仍然记忆犹新,以至于在许山岚后来断然拒绝母亲,选择留下时,从心里往外涌出一种莫名的甚至恶毒的快意。丛展轶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从来不是,即使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对别人的恩惠,哪怕只有一小点,也要予以偿还,对仇恨也是同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丛展轶没在许山岚面前说过许母一句好话,甚至很少提及,就当作那个女人完全不存在。因为他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最残忍的事,不是儿子的怨恨和愤怒,而是忽视。
    多年前,你忽视了他;于是,多年后他也完全可以无视你,因为他有我在身边。
    3、偷溜出来3
    这一次偷偷跑出来,真可算无功而返,回去的一路许山岚都恹恹的,只是不流眼泪,但始终心情都不好。两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搭了三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丛展轶又背着许山岚走了半个小时的路,这才看到熟悉的那片渔村。
    还没走过去许山岚就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了,他从大师兄的背上爬下来,说:“哥,要不咱别回去了。”
    丛展轶好笑,不回去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小孩子一时逃避的想法罢了。他从家里出来的那天起,就知道这件事不能善了,以师父的脾气,不揍自己个半死是不会消气的。但丛展轶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几头牛也拉不回去的,什么后果自己扛着就是了。师父骂他:闷头葫芦主意正。说白了对这个独生子也没什么办法。丛展轶对许山岚柔声说:“没事,师父不会太生气。”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信以为真,安心地又爬回丛展轶的背上。
    昨天似乎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推车轱辘印子。红砖墙上粉刷着各种白色的标语:实现四个现代化,建设新中国;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忽然一阵少年清朗的大笑声从空中飘下来,路边茂密的大叶杨树上钻出一个人,大声叫道:“哈哈,你们回来啦,你们就要完蛋啦!”
    丛展轶不用抬头看也能猜到是谁,只做没听见,低头继续走。许山岚看过去,惊讶地唤道:“海平哥!”
    顾海平从树上一跃而下,背着手斜着眼睛,嘴角下撇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好哇,你们两个敢偷偷跑出去,告诉你们吧,师父气坏了,这次一定得打死你们不可。”
    许山岚吓坏了,顿时没了主意,白着小脸回头看丛展轶,颤声道:“哥”
    “没事,别听他的。”丛展轶垂着眼睑,也不瞧顾海平一眼,拉着许山岚继续往前走。
    顾海平几步窜过去拦住他们:“哎别走啊,大师兄这下你完蛋啦,为了这么个小崽子不听师父的话。师父可生气了,这几天一直在骂你们。”他竭力把事情的严重性渲染到最大,偷眼看丛展轶的反应。丛展轶面上仍淡淡的,也不见有多担忧。顾海平哼道:“师父连藤条就拿出来了,大师兄你等着挨揍吧。”练功的人挨师父打是常事,但一般都用木板,很少动用藤条,丛展轶没想到父亲会愤怒到这种程度,心中也是一跳,眉头皱了起来。
    顾海平见丛展轶终于变了表情,得意起来,仰着头说道:“要是我们几个师弟一起求求情,没准能饶了你。”他嘴上说是几个师弟,其实最希望丛展轶能开口求他。哪知丛展轶也不过只皱皱眉而已,拉过许山岚,安抚地说道:“不用害怕,没关系的。”
    许山岚被二师兄的话吓坏了,惶惑地跟在丛展轶的后面。顾海平这几天没事就守在路边,好不容易等他们回来,本想吓唬吓唬丛展轶,让他跟自己说两句软话,不料丛展轶根本不搭理他,顿时涌上一股怒气,在后面叫道:“活该,让你们乱跑,活该打死你!”见丛展轶握着许山岚的手慢慢走在路上,模样依旧沉稳,眼珠一转,撒腿往师父那里跑去通风报信。
    所以,当丛展轶和许山岚来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师父黑沉着脸,双手握紧藤条端坐在当中的椅子上,顾海平、张鑫、刘哲等六七个师兄弟站成一排分在两边,或担忧或惊恐或萎缩,看样子今天绝不会善罢甘休。顾海平笑嘻嘻地对着丛展轶扮个鬼脸。许山岚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两只小手死命地攥着大师兄的衣角,眼泪在眼圈里转呀转。
    丛展轶后背也是一紧,但他秉性倔强,越是遇强越不肯轻易妥协,只上前一步唤道:“师父。”他从不叫父亲“爸爸”,正式习武之后就没叫过了。在他眼里,父亲对自己和对别的师弟完全一样,甚至更严厉而不近人情,他没有爸爸,只有师父。
    丛林沉声道:“跪下。”他说话声音不大,隐隐夹杂风雷之声,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丛展轶一言不发,屈膝跪在父亲面前,许山岚胆战心惊,抖着小身子也跪下了。
    丛林二话不说,猛地起身,提起藤条夹杂着风声“日”地甩了下去,“啪”地一声狠打在丛展轶的背脊上。丛展轶痛得一颤,狠狠咬住牙关。许山岚“哇”地大哭,张开手臂扑到丛展轶身上,哭叫:“师父别打我哥呀别打呀呜呜。”
    丛林瞪起眼睛:“海平你把山岚拉开!”顾海平连忙冲过去揪住许山岚的手臂往外扯。许山岚蹬着双腿拼命挣扎:“哥——哥——”
    丛林这次真气急了。他脾气本来就十分暴躁,年岁大了遇到很多事,改变不少。可这次丛展轶不问他直接把许山岚带走,把他气得够呛,这几天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孩子在外面弄出点事来,没法对许山岚父母交代。又担心又上火,头发都白了十几根,这股气都憋在今天,手下一点不留情,“啪啪啪啪”一口气抡圆了胳膊抽打十多下。丛展轶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双手用力插在地上,狠狠攥了一把土,拼了全力才没有趴下去,挺着背脊扛着。
    两边徒弟们都吓坏了,谁都没见过师父发这么大的火,没有一个敢吭声。院子里只听到许山岚撕心裂肺的尖锐的哭嚎,还有藤条抽打在肉体上的惊心动魄的沉闷的声响。眼见丛林打了二十多下还没有住手的意思,一鞭紧似一鞭,丛展轶冷汗都下来了,一滴一滴落在土里。几个师弟当中顾海平脑筋来得最快,发现不妙赶紧转眼珠子想办法,可他还拉着连踢带踹的许山岚呢,根本腾不开手,心里发急,顺势给了站在一边的张鑫一脚。
    张鑫正看着丛展轶挨打,看得目瞪口呆,冷不防被顾海平踹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愣着。顾海平又气又急,一翻白眼,低声道:“快去找师叔,快去!”张鑫反应慢,眨巴眨巴眼睛说:“师师叔?”要不是拽着许山岚,顾海平差点扑上去咬他一口,一指东厢房:“那边!”
    张鑫这才想起来,今天师叔来了,转身就往东厢房跑,中间急三火四地还摔了一跤。他皮粗肉厚也不在乎,爬起来冲进屋子里,叫道:“师师叔”
    房间里的男人正拈着毛笔写大字,院子里的声音一点不落地传进来,他跟没听见一样,慢条斯理地沾墨、铺纸、运笔、提腕。
    张鑫叫着:“师叔,大,大,大师兄”他本来就磕巴,一着急更说不清楚,“挨挨挨”那人竟也不着急,提着笔望着直冒汗的张鑫,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张鑫费了好大劲才把话说全:“大师兄挨打了!”
    “嗯。”那人点点头,“我听到了。”
    张鑫话说不利索,完全一个行动派,直接扑上来拉住师叔的胳膊,让他写不了,嘴上说:“走走”
    那人问道:“去哪儿?”
    张鑫一跺脚,叫道:“师叔——”又是埋怨又是无奈。那人一笑,侧耳听听外面落藤条的频率慢了下来,点点头道:“差不多了。”慢慢放下笔,拿起雪白的绢帕擦擦手,这才跟着张鑫一步三晃地走出房门。
    其他人还站在一边,个个偏了脸不忍再看。许山岚早折腾没劲了,抽抽搭搭地哭,浑身又是土又是泪,弄得像个泥猴。顾海平老远望见那人缓缓走过来,忙大声叫道:“师叔,你来啦!”
    丛林听到“师叔”二字,手上顿了一顿,随即又抽下来。丛展轶疼得身上都麻木了,喉咙一阵甜腥。他心里发狠:打吧,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
    丛林一鞭又要落下,手到中途被人截下了。殷逸平静地说:“行了差不多了,孩子都平安回来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他说话的声音很清亮,像山间一望可见底的潭水。
    这水一下子就把丛林本来就已燃不了多久的火给熄灭了。他怒哼一声把藤条扔在地上,指着丛展轶骂:“小兔崽子你再敢做这种事,我把你腿打折!”也不管儿子,转身便走。殷逸对顾海平说:“把你师兄扶到屋里去,洗洗伤口上点药。”说完,跟在丛林身后进了东厢房。几个师弟连忙上前,七手八脚把丛展轶搀起来,许山岚抹着眼泪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
    4、偷溜出来4
    殷逸走进书房,见丛林气哼哼地捧着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喝水。刚才狠揍丛展轶一顿,他也累得满身大汗,对着呼呼旋转的电扇,拎起衣角一个劲地扇。殷逸摘下毛巾,在温水盆里润湿了,拧干凑到丛林身后给他擦汗。
    丛林向旁一躲,转身避开,坐到椅子上,冷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殷逸举起毛巾的手落了个空,又听到丛林的问话,眼里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面上只一笑:“我怕你下手没轻没重。”
    丛林偏过脸硬声硬气地说:“我自己儿子,我有分寸。”
    殷逸把毛巾扔回水盆里,淡淡地道:“是啊,我不过是白操心。”
    这话就有点自怨自艾的意味,丛林心头软了软,觉得自己是太过生硬了,可片刻之间又转不回来,隔了一会才低声道:“大老远的都来了,晚上就住下,我让他们去买两条活鱼炖了吃。”
    殷逸垂下眼睑:“吃惯了师兄炖的,别人做的总觉得没什么味道。”
    丛林双臂微弯按在腿上,忍了又忍,终究不耐烦似的一挥手:“行行行,我给你炖!”
    几个师弟小心地把丛展轶扶到大炕上,脸朝下平躺着。许山岚哭哭啼啼,嘴里弱声弱气地叫:“哥哥”也要爬到炕上去,却被顾海平一巴掌推下去摔了个跟头。
    顾海平拧着眉头骂道:“小崽子,要不是因为你,师兄能挨打吗?一边去!”
    许山岚吓坏了,不敢违抗,可又不想离开,向后蹭到角落里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免得碍事。也不敢大声哭,但眼泪一直没停过。
    几个少年都顾不上他,顾海平让张鑫打水,让刘哲取药,他轻手轻脚揭开丛展轶后背上的衣服。正是酷暑,丛展轶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背心,红外套早上怕许山岚冷,给小男孩披上了。如今伤口的血渗出来,白背心染得一片红,看上去极为刺眼。顾海平用纱布润湿了,仔细地给丛展轶清洗伤口,上药。
    丛展轶痛得迷迷糊糊的,觉得后背清凉了些,那种痛不欲生的灼热消散了不少,慢慢睁开眼睛,见身边的竟是顾海平。顾海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撇着嘴笑道:“哈,放心吧你死不了。你有本事刚才怎么不顶嘴呀,顶几句师父打得更狠。切——还是害怕了吧。”他嘴上罗哩罗嗦的没什么好话,丛展轶闭上眼睛,权当没听见。
    张鑫端过水杯来:“师师兄,给,喝口水吧。”丛展轶口中干渴难耐,勉强端起来喝了几口,低声道:“谢谢。”他清醒不少,竭力仰起头四下逡巡:“岚子,岚子呢?”
    顾海平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一把将许山岚拎到丛展轶面前:“这儿呢!小废物,除了哭啥都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