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天子本该贵绝天下,只可惜,身为大丹的天子,受限实在太多了。
朱辅公站了出来,一张大圆脸笑呵呵,十分圆滑地说道:“还请圣上暂且息怒,今日这些胆敢来捣乱的人,不过是一些想要扰乱我大丹朝秩序的宵小之辈,根本不足为惧。只需追根究底,我等定能查出个结果。依老臣所想,此人很可能是旧朝遗族,竟是看我大丹繁盛,拼尽心机想要扰乱我等心神,令我朝君臣之间生隙罢了,若是圣上震怒,反倒着了他的道。”
“辅公说得有理。”在场众人纷纷附和。
谢丞公肃容道:“如此,此事追查便由弼公领人负责罢。今日诸多观礼人群无端受累,事情竟似与我谢族有干系,为免嫌疑,我谢族诸人便不掺和进此事当中。至于后续安抚诸家伤者事宜,就交托与相公安置。”
王相公拱手道:“丞公放心,定不负所托。”
……
辅弼相丞四公一阵商议,很快就定下了诸般处置议程,呈报泽帝知晓。泽帝并无异议也无法有异议,既然事情已经暂告一段落,便说了些勉励话儿,安抚了受伤百姓一番之后,携皇后起驾回宫。
虽然袭击者都已伏诛,卫氏这一场本应庄重、肃穆完成的祭礼,终究已经是被扰乱了,专程赶来观礼的世家子弟们在混乱中受了伤的当真不少。
这些世家虽然并不如四姓根深叶茂,但他们撑起了整个大丹的中层世界,绝不是四姓可以轻忽对待的。
朱卫王谢四公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议定,将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共同派遣子弟,备厚礼一一上门慰问,安抚这些家族因为这一回的混乱、因为子弟的折损而产生的不满。
华苓觉得,从这些处置里可以看见朱卫王谢四姓的格调,只要保持着这样警惕、谦和的心态,不论外力如何干扰,朱卫王谢四家都必定还未到衰颓之时。
只是,看着被收集起来的那几段青布条和短匕,她的表情禁不住沉郁了下来——已经是第二次了。
大郎曾经说过,他乘坐楼船遇袭的那一回,船上那些忽然叛变的侍卫,臂上也会绑着青色布条,使用的武器也是谢家本身的武器。
谢家制式的武器都是有特征的,从选用的材料,到锻造手法,到武器形态和家族标志,全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些袭击者所用的短匕,确确实实,是谢家族兵的制式装备!
虽然其他三家在泽帝跟前是坚决支持谢家,但是,也许谢家人自己心里都不得不怀疑起自己家人了……
仗着和卫家人熟悉,看过了证物,也从最近的距离看过了那几具死士遗体之后,华苓趁着众人不注意,走到了火药爆炸的地方。
猛烈炸开的火药桶在江边略有些湿润的土地上,造成了一个将近一米深、直径五米左右的坑,爆炸中炸裂开来的种种碎片波及范围约有直径二十米。
虽然死难者的遗体都被妥帖收殓走了,被炸翻开来的新土上依然可以看见暗红的血迹。
江风凛冽,空气里依然弥漫了一丁点的原始火药那种干燥、刺鼻的气息,华苓轻轻抽了抽鼻子,眯起眼睛。
就从这种味道看,这火药的配方还很原始,大概谢氏研究坊的火药研究再进展一步,出来一个能稳定存放和转移的火药配方,就和这个差不多了。
素色缎鞋踏在带着血迹的泥土上,她袖着手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些炸得不够碎的木质碎片。
金瓯金瓶无奈地跟在华苓身后,明知道让九娘子靠近这种刚出过人命的地方很不好,但是她们毕竟不是主人,不能决定主人应该做什么。
华苓将一块较大的木质碎片捡了起来,细细观察。木片两寸长,不规则,木质软,上面有爆炸气流造成的特殊纹路。它的另一面有些湿润。这是什么木种?
“阿九。”卫羿走过来,双眉拢得死紧。“此处方出了人命,不该你来。”
华苓答非所问:“卫五你说,这是什么木种的木头?”
卫羿接过木片看了看,道:“我不清楚此是甚木种。”
“这火药,你说是在金陵造出的,还是在金陵之外造出的呢?如果是在金陵,是在城里还是城外?”华苓问:“这份火药在点燃之前,应是细粉状的。我家研究坊曾出了个不稳定的火药方子,以硝石、硫黄、木炭三样混合成药,此会爆炸的火药也有大量此三种成份。此三样物事在金陵都很易得。”
卫羿凝视华苓片刻,朝他身后的卫旺道:“叫黄斗来。”
黄斗很快来了,这是个颇有几分清秀文雅的兵士,身量不太高,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他堆着笑赶紧朝华苓作揖道:“属下黄斗见过谢九娘子。”知道这是上司的未婚妻,黄斗连带华苓身后的两名清秀侍女都不敢乱看。
卫羿将木片递过去:“此木是何木种,有多少年头,何时砍伐。”
华苓诧异了一下,居然有人能直接从木头的纹理质感里判断它的年份资料?
黄斗将木片又摸又捏,还用随身匕首在上面切割,很快道:“禀都尉,此是榆木,乃是数月内新伐,还甚新鲜。树龄应在三年至五年间。”
“卫五,你的属下卧虎藏龙啊。”华苓眨眨眼赞了一句。想了想,她道:“这些火药,若要产生足够的炸裂效果,便须混合均匀。若是长远运输到金陵,火药的数种成分重量不同,便会在桶中分层,运至金陵后,定然重新倒出来混合过。”
“也就是说,它若不是在金陵附近重新装填过,就定然是在金陵制出的。”
“若是在金陵制出的,这样大量的火药,需用的硝石、硫磺不少,金陵人家普通也不会大量用此物,若是去寻,不知能否寻到些许踪迹?”
黄斗听得愣愣,看华苓的眼神十分仰慕起来:“九娘子竟懂得如此之多!”
华苓淡淡地笑笑:“火药是极怕水的东西,一浸湿就再无效用,使用它的人定是清楚的,当不会故意拿水去泼它。此木片一侧颇为湿润,才沾了水。近日金陵中可曾下雨?”
金瓯说:“娘子,近三日不曾下过雨。”
卫旺瞪着眼说:“九娘子,金陵城西北昨日才下了雨。”
华苓吐了口气,看着卫羿道:“卫五,你懂我的意思罢?”
“懂。”卫羿点头,将这些有可能对查案有用处的信息牢记下来。知道谢九聪慧,他却不知她聪慧到如此地步。他感觉得到,在谢九这些话的后面,有一种非常清楚的东西支撑着她的想法。即使是卫家自己的谋士,也许是思索的方式不同,得到的信息和谢九推断出的这些是不重合的。
谢华鼎走了过来,含笑朝华苓道:“苓娘,应是登车归家之时了,丞公遍寻你不着,还是我眼利,见着你在这处。”他的目光在卫羿手里的碎木片上转了转,又朝华苓看了看,笑道:“苓娘与卫五郎可是在议论此火药爆炸之事?”
卫羿盯着谢华鼎看了几眼,道:“与你无关。”
对卫羿的冷淡谢华鼎浑若未觉,还是笑道:“早听说卫家五郎脾性直,但武艺高超,当世少人能敌,果真好儿郎,闻名不如见面也。”
这回卫羿干脆就连应声都免了。谢华鼎苦笑了一下,朝华苓道:“如此,苓娘也莫要在此耽搁了,与你姐妹归家去罢。”
“我知道了,多谢鼎堂哥提醒。”华苓目送着谢华鼎走远,微微皱起了眉。她看得很清楚,刚才谢华鼎看见卫羿手里的木片时,他的注意力很专注地集中了一下。人如果遇到了他很在乎的事,就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他又很精明地掩饰住了。
她的心沉了沉,难道这事,当真和谢族里的人有关么?
“阿九,回去罢。不可教你二婢离身。”卫羿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嗯。”华苓仰头看他。虽然心里很乱,在卫羿身边她依然能感觉到浓浓的安全感。“出过了这样的火药袭击,说不好会不会有下回。你也要注意着些。”
卫羿点头。
谢家的人在催了,于是华苓匆忙朝卫羿福福身,往姐妹们的方向跑去。
谢丞公和华鼎、华昆还不能归家,所以是牟氏领着年纪小的先行返回。华苓跑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登车了,就给华苓留下了最后一辆,让华苓、金瓯金瓶和另两名侍婢同车驾。
华苓也不在意,上车后听到了外面牟氏说话的声音,十分客气地道:“多谢卫五郎了,只不过我家车驾齐整,侍卫齐全,不劳你家护送。”
马车已经嶙嶙行驶了起来,华苓掀开小窗帘子,果然看见卫羿骑着马在外面,面色微沉,于是笑起来朝他挥挥手。
卫羿驭马跟着跑了几步,终究还是勒住了。
……
马车摇摇晃晃,华苓有些疲倦,便倚在车壁略合了合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推醒了,金瓯和金瓶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央,金瓯拉住她的手,紧紧一捏,低声道:“娘子,你镇静些。我们的车如今并不在回府的方向。”
华苓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另外两名府里的侍婢都昏倒在一旁。
金瓯说:“恐她们惊慌,暂令昏迷了。”
金瓶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了些针线等物,正在飞针走线。华苓定睛一看,金瓶是在拆了她的礼衣里层的衣摆,缝进一片什么东西。
金瓯道:“娘子莫怕,金瓶给你备下的是有刃的薄片,以备不时之需。勿往外看,勿惊慌,外面有六名侍卫看守,我们暂不能敌。”
华苓听到了外面谈话的侍卫声音很陌生,手心渗出冷汗,定神半晌才问:“马车在往哪里去?”
金瓯歉疚地摇头:“马车已经在僻静小巷中绕行不短时间,婢子如今也分不清。”
金瓶俯□将华苓衣角的线头咬断,坐直身,柔声道:“娘子莫怕。有我们在,定会护着你。”
“我不怕。”华苓轻轻地点头,心慢慢沉凝下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不论是谁,想要她死,总要让她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