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太心里应是后悔了吧,虽然不曾过来,这两天里派平嬷嬷和大寒来茶园看了七娘好几次,送来了好些好东西。太太和七娘子总是亲母女,哪有生不完的气。
这般想着,燕草小心地劝道:“七娘子,太太对你好着呢。早上太太派大寒姐姐送过来的那一匹单丝碧螺锦,听说可是太太压箱底的好东西,当年太太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价值千金,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却命人取来予七娘子了。”
碧丝捧着洗好的笔砚等物从偏房走回来,听见了燕草的话,看到七娘子淡淡的不为所动的表情,也轻声笑道:“七娘子,那锦缎在阳光下看、在屋子里、在灯光里看,竟都是不一样的光彩,稀罕得很呢。如今天气渐热了,锦缎厚了些,婢子想着,到入秋就可以拿出来裁了,给七娘子做一身裙子,定然是极好的。”
燕草碧丝,与年纪更大些的和风细雨一样,都是太太亲自挑给她的侍婢,当然也会向着太太的。七娘转过身看着两个侍婢,笑容淡淡地:“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如今不气了。太太疼我,我如何不知。走罢,若是迟到了,让药叟等也不好。”
燕草碧丝赶紧回房取了件薄披风,随七娘去致远堂。
七娘到致远堂的时候,药叟也是刚刚被牟氏请入座上饮茶,三郎陪坐。这回药叟的徒弟卫羿却并没有随着师父过来。
看到女儿面色有些苍白,脸上若是仔细看也还有些许隐约的红色,牟氏先是有些心疼,那一掌打下去,她当时其实就悔得很了。但心疼之后她依然有些不悦,这几日七娘竟都不来问安,连派个人来问一句母亲的好都不曾,难道母亲失手打的一掌就能把之前对她许多年的好都抵消了?
况且她为人母亲的,又哪里有错,便是打了孩儿,也是为着孩儿不作好而已,若是七娘乖乖听话,她又怎会气得动手。
于是牟氏待七娘也并不是十分和软,只是令她上前来向药叟问好。
七娘浅笑着问过药叟的安,便和三郎一人坐了下首的一边。两兄妹都是相对安静的性子,一左一右对坐,举止仪态都是赏心悦目的,极为相似的秀气面容、眉间点着的朱砂点相映成趣。
药叟一双精亮的小眼朝两兄妹看了看,合掌而笑,赞道:“太太养的一双好儿女,我看着都是长了玲珑七窍心肝儿的,人物精采。”
没有什么比精心教养的儿女得到贵客称赞更能让牟氏开心的了,她满口都是笑,连忙回道:“药叟过誉了,这两个小调皮鬼儿那里当得起你这般好称赞。”又殷勤地指着桌案上精心调制的几色糕点说道:“药叟,这几色糕点都是我命厨下精心制作的,听闻药叟爱食糕点,且试一试罢。若是吃着好了,便令厨下每日制了送过去。”
“甚好,甚好。”药叟笑呵呵地应着,却只是随便吃了两块糕点,茶水也没有多喝几口,听牟氏说了一通“感谢他老人家拨冗前来府中,为儿女们的身体多操心了云云”的话,立时就开口转入了正题,让人摆开诊脉的东西,给三郎和七娘诊脉开方。
药叟先是看的三郎,按着三郎的腕脉足有半刻钟,药叟的神情十分严肃起来,微微阖上了眼睛沉思。
看到药叟如此表情,牟氏的心提起了一半,生怕这位生性闲云野鹤、但医术分外高明的医者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却又不敢贸然开口打扰。
终于药叟睁开眼睛,深深看了三郎一眼,又看七娘一眼,叹道:“怎地你们家的小孩子,是一个比一个的心思深。原本就有些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若要身强体健,少思虑、常开口笑才是正理。”
牟氏默默念着‘心思深’这几个字,看着一双儿女,只是忧虑地叹气,她也不知,她这两个精心养着的孩子,是什么时候从娇骄活泼成了现在的样子,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话是越来越少了。也只得小心地问药叟:“药叟,你看我儿的身子骨如何?平素也是十天半月便请金陵城中的良医来诊脉,也时时给他吃着养身方子的。”说着就把近期三郎吃过的方子都取了出来给药叟参考。
药叟颔首,把三郎的养身方子都翻了翻。
三郎沉静地坐着,听着药叟的话,白玉般的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给人的感觉,竟有些像一尊供在佛龛里的玉佛,没有多少人气。相比起同胞哥哥来,七娘倒还是活泼些的,脸上一直有着礼貌的浅笑。
药叟却也不就给三郎开方子,反倒向七娘招手道:“你且过来,我瞧一瞧。”
七娘便和三郎换了位置,让药叟诊了脉,又一样看过面色、舌苔、手心等处。
药叟看着这一对孩子,眼底有极淡的惋惜之色。看面相就是聪明颖慧的孩子,却都有早夭之相。这女孩儿还要好些,元气略强,好好保养,许是能活到四五十岁,这男孩儿生就了一副强性子,又常多思虑,这元气虚弱的身子骨就很难经得起两头消耗了,药叟医治过的病人何止万数,以他的估算,这男孩儿如此下去的话,定然活不过十五岁。
人要长命百岁,并非有一个好医者在一旁时时看顾就足够的,若是他自己都不在意养身保命,那么任凭他吃多好的药,命格都长不了。
药叟很快地,给两个孩子都开了一张无功无过的养身方子,牟氏看在眼里,却发现他用的药材都是些普通常见的药材,价贱得很,当下笑容就有些淡了下来,心中疑虑,这老医者难道并不想费功夫,还是名不副实而已,怎地竟开了这样一张平民百姓家才用的药方,要知道,前面那些个良医所开的方子,里面配的药都是往贵的、珍稀的方向靠着,一帖药抓下来,所费从来没有少于五十两银子的时候。
牟氏于是笑着道:“药叟,虽然这养身方子是要时常吃,消耗量甚大,但用上些难得药材却也不碍事的。”
“呵呵,不碍事,不碍事,方子见效便可,药材贵贱如何,并非大事。”药叟呵呵笑,他是何等人物,看见牟氏的表情便知道这位当家太太的心思,却也不点破,给两个孩子说了些平日里起居饮食的注意要点,也还是多笑少思多动那一套,很快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药叟,牟氏拿着药方,皱着眉道:“这药叟……照我看竟是名过其实的。说不得是平日里给平民百姓诊脉、开方多了,如今开方子却也不敢用好药材了,这样两张方子,却叫我如何敢给三郎七娘用?”
七娘和三郎对视一眼,三郎起身道:“娘,我回去作功课。”说完也不等牟氏叮嘱什么,径直起身去了。
七娘安静地垂下眼坐在原处,她看得见三郎眼里的厌烦。
平嬷嬷也拿着两张方子看了看,咂舌道:“这……茯苓、陈皮、芡实这些个,太太,这些个就是药铺里每日卖得最多的药材,谁家都用的。三郎君和七娘子近来用的方子里,可是有一味珍稀的天山雪莲……太太,我们三郎君七娘子娇贵着呢,那药叟怎能用这种平民百姓家的药材糊弄我们……”说着看牟氏。
牟氏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听了便说:“就是如此,这两张方子还是收起来罢,给我儿还用着前面的方子就是了。”便将方子都递给大寒,令她收起来,心里对那药叟的敬重,却是一同放到一边儿去了。
大寒接过方子,犹豫了一下,却开口说道:“太太……婢子想着呢,药叟如此开方,应当有着他的道理吧?毕竟,全金陵的医者都没有治好九娘子,却是药叟来了,九娘子就药到病除了呢。”
其实大寒心里很清楚,平嬷嬷之所以这么劝着太太用以往的方子,是因为郎君和娘子的养身方子的药材,一直都是她负责的,若是府中短了哪一样,平嬷嬷只要跟牟氏说一声,就可以拿着银子出府去买。牟氏对儿女最是大方不过,从来不计较一帖方子使了多少银子,相反的,使的银子多些的话,牟氏听了心里还会更舒坦些。
平嬷嬷是太太非常信任的老人,太太平常有什么采买的小事都是交给平嬷嬷去办的,从这些进进出出里平嬷嬷也不知捞了多少银子去,又怎么会愿意太太将两个孩子的养身方子改成便宜货呢。
平嬷嬷听了就暗中狠瞪了大寒一眼。这个丫鬟自己不爱捞钱,也阻着别人的发财路不放,讨厌得紧。
“那是她生来孤拐,一般人治不了她。我看那药叟是一样的孤拐,才看得出她的病来。”一说到九娘,牟氏的表情就沉了下来,桩桩件件在这个九娘身上发生的事,都让她越发不喜。七娘和九娘处的好,慢慢的竟有些变得叛逆起来,偶尔竟不怎么听她这个亲娘的话了。
不仅如此,牟氏也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九娘还很得丞公的眼,隔三差五的就能从她爹那里得些个好东西。还不仅如此,这个九娘还十分得家里其他孩子的好感,在这个家里左右逢源。这样看下来,这个九娘果然不愧是小妇生的,心思深沉,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讨好人。
至于九娘和卫家子的亲事,牟氏倒是三年前就已经知晓的,心里的气早生完了。但这一回竟还是卫家子领来了良医治好了九娘的病,给牟氏的感觉,就好象一棵她本以为是分文不值的野草,忽忽儿的就开出了受人看重的好花朵一般,心里怎么都不得劲。
从头到尾,九娘身上几乎就没有一件事让牟氏心里能舒坦些儿的。这回其实也是沾了九娘的光才请来了药叟,这一点原本就让牟氏心里不舒坦,加上药叟来是来了,诊完脉竟然开出这样随便敷衍的药方,让牟氏甚至都有了些阴暗的猜测,难道九娘竟是心思深到如此地步,在药叟跟前说过什么话,才让药叟对她和她的儿女这般不上心?
这么一想,牟氏对九娘是越发不喜了,冷着脸朝大寒怒道:“那九娘是什么时候给了你好东西不成,你没事为何要给她说好话?”却是把心里的气都撒在大寒身上了。
大寒心里一冷,垂下眼轻声道:“太太,婢子服侍你九年了,婢子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何曾说过谁人家的好话。”却不肯再为自己辩解什么。
牟氏冷冷地盯着大寒。这个侍婢毕竟已经跟了她许多年,最是沉默、心细、稳重、忠诚的,是她这些年身边最得用的人,也知道她很多秘密。就是一张嘴不甜,但这一点还不至于让牟氏起心换掉她。
平嬷嬷笑着一张老脸打起圆场来:“哎唷,大寒,不是我说你,你这冷性子还是略改改的好,要不是我们太太仁慈宽和,你现在可就要吃苦头了。——太太,你也知道大寒就是这么个性子,就饶了她这一回罢。”
牟氏的表情稍好了些,摆摆手:“下去罢,让小寒来侍候着。”小寒爱说爱笑,时常给牟氏说笑话解闷儿的,算是牟氏跟前平嬷嬷之外的又一个逗趣好手。
大寒垂头福一福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七娘慢慢收起了笑容。母亲是越来越不喜欢她跟九娘来往了。
处理了药方的事,牟氏便有了功夫注意女儿,仔细端详了一回七娘的面颊,带着心疼问:“菁儿脸上可还疼呢?”
“不疼了。女儿也不气母亲的。”七娘轻轻地说,垂着视线:“母亲是为了女儿好,女儿知道的。”她的表情十分平淡,一双杏眸几无波澜。
牟氏看着女儿,忽然觉得女儿和儿子是越来越像了,都是慢慢变得沉静、少话了许多。她一愣,仔细看去,女儿娇嫩的小脸却实在是很平静,真的没有一丁点发怒的样子。“当真不气母亲了?”牟氏犹疑地问。
“七娘子,不是我说哟,太太对三郎君和七娘子照顾得是再精细也没有了,别人家听了都要赞的。”平嬷嬷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朝七娘子说道:“太太这昨夜里都还念着你的名字呢。上回的事太太也是气坏了,太太最疼七娘子,到现在心里还难受着呢,我看着,七娘子是很懂事的,早就不气太太了吧。”却是仗着自己身为牟氏陪嫁老人的身份,要在这对母女之间说和说和了。
七娘抬起头笑笑,心下在叹息,面上却是轻轻柔柔地说道:“母女哪有隔夜仇,母亲作甚么都是为了女儿好罢了,女儿本来就不该时常让母亲忧心才是。”说着站起身,朝牟氏深深一福:“母亲,女儿对不住了。”
倔强的女儿忽然想通了,牟氏也不再多想,心里高兴地很,起身拉住七娘到身边,摸着她的后颈子笑道:“知错就好,母亲也不求你什么,乖乖巧巧、听听话话的,在母亲身边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七娘还能说什么,点头应声,在脸上挂上能让大家都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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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丹皇宫,是位于金陵城中央偏北处的连绵宫殿群,处处琉璃瓦、红漆墙,其态如同一只踞北朝南、展翼欲飞的巨鸟,恢弘壮阔。
来自阴皇后所居立政殿的一道懿旨,把晏河长公主匆匆召进了宫中。
“母后~晏河想你了~母后这么急叫晏河来作甚么呢?”晏河一入立政殿就蹭在阴皇后怀里撒娇,从声音到笑容都甜滋滋的,看着就叫人欢喜。
“都成婚了如何还这般娇气。”阴皇后佯装斥责女儿,但是一点儿都压不住脸上的笑容,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不喜欢儿女对自己撒娇歪缠呢。但她把女儿召进宫还真是有事要责问的,很快掌住了面色,肃起脸问:“母后听人说了,你与驸马相处不合?”
“母后听谁说的?”晏河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我跟驸马关系好得很呢,谁敢在母后跟前嚼舌根子。”
阴皇后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道:“晏河,从小你也是被我和你父皇骄纵得太过了,这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总归是要归入夫家的,你现下已经有赵驸马了,如何能不和他好好过日子。”
看到女儿漂亮的脸蕴满愤怒,阴皇后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晏河,母后知道你素来喜爱美丽的事物。但是其实,母后认为……赵驸马还是有颇为可观之处的……”这位接近四十岁,依然端方漂亮的皇后语塞了片刻,极力思考,竟没从赵驸马身上想到什么可赞美之处。她咳了一声,含糊了过去,干脆地说道:“既然已经成了婚,便该收起心思好好和驸马过日子,不然父皇母后都不会站在你这边,你可知晓?”
一想到要和丑成那样的赵驸马“好好过日子”,晏河就忍不住脸露厌恶。她抱着手臂,仪态高傲地转到了另一边的锦绣长塌坐下,道:“我知晓了。母后,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说的这些话?”
阴皇后雍容地摆了摆手,挥退了偏殿的所有宫人,面色也变得有些冷了起来:“杨淑妃最近很得你父皇欢心。”宫廷里的女人要影响点什么,最容易干的就是吹皇帝的枕边风了。
“那个老女人居然还勾得住父皇么。”晏河嗤笑了一声。“她说了我什么?”
杨淑妃出身于并州大族杨氏,育有十二岁的二皇子钱眩,也是个十分美貌的女人。
“还能说什么?不外乎是你仗着宠爱胡作非为,嫁了赵驸马,居然日日叫赵驸马独守空帷,传出去有失皇家体统。”阴皇后脸色有些阴:“晏河,你老实告诉母后,你是否当真还未曾与赵驸马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