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摩挲着玉鸡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苓’字。
这是她的名字,她是谢丞公府的谢九娘,她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家主在座,仲秋大宴便可以开了。仆妇们陀螺儿样将一道又一道精心烹饪的菜端上来,看得人眼花缭乱。每当这个时候,华苓就深恨自己的肚量太小,还没有把好吃的菜尝遍就塞不下了。
席上有这么个吃饭香甜的小孩儿,大家都会忍不住多吃几口饭的。牟氏发现七娘看到九娘自己坐着、自己捧碗用饭之后,也闹着上了桌,捧着碗用得有模有样的,又带得三郎也肯安静坐上桌了,心里不知多欢喜,看九娘也越发顺眼。
天公甚作美。太阳落山、暮色四合的时候,一轮圆盘明月就高高挂在了天上,凉风徐徐。
府中各处悬挂的灯笼都被点燃了,处处灯火璀璨,辉煌之极。
谢丞公夫妻在庭院里摆上供案,领着儿女辈拜过月亮,便坐着一边闲闲说话,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大声笑的,热闹得很。劳碌了大半年,阖府下人无论供职在什么位置上,都各各分得了酒肉果品等,松闲下来,与家人团圆。
大郎消失了一阵,然后领着几个仆役,拿着十来个精致的小灯笼回来了,兄弟姐妹们人手一个,一时间满院灯火乱晃,谢丞公摇头失笑,但还是赞了一句:“大郎甚有为兄风范。”
华苓是最后一个拿到灯笼的,果然是一个细木架子、覆薄绢、提柄雕花的精致灯笼,上分六面,有一面画了幅仕女对月图,其他五面用遒劲风流的行草提了一首李太白的长诗:
晴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大郎蹲下身,笑眯眯地摸着华苓的头小声告诉她:“小九的灯笼是陈执事精心做的,是最好的。嘿,大家的看起来都是一样儿的,但是嘛,嘿嘿……反正,原本想要灯笼的便只有小九一个。”
华苓提着灯笼,将那灯笼六面滴溜溜一转,明亮的烛光从里暖暖地耀出来。
她抬眸看去,笑眯眯蹲在她跟前的大哥眉目清朗,眸里是满满的爱护之意。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未足,但已经有足足的长兄风范了。
她揉揉眼睛,上去在兄长左右脸各响亮地亲了一口。
☆、第13章 相公王家
13
王谢有通族之好。
仲秋翌日一早,王磐便携着妻儿登门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串儿年轻孩子,连带着仆婢箱笼,足足坐了四辆马车。
牟氏早早领着儿女们在丞公府大门口迎着,华苓虽然只有五岁,也被提溜着穿得隆隆重重地站到了大门口。
王磐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车队之前,穿一身精精神神的靛蓝色骑服,容长脸,凤目高鼻,一双眼极其明亮,初看似是满含凌厉,再看却又是分外温和。便是犹坐在马上也能看得出他身量颇高,整个人一举一动间端凝合度,文采气质一流。
刚好被金瓯抱着的华苓悄悄打了个呵欠儿,在一堆儿安静得可以说是肃穆的人里面特别显眼,王磐的视线便在华苓身上停了一停,狭长凤目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哎呀,不雅的动作被客人看见了,还是这样一位美男子。华苓脸都热了,默默地把脸埋到金瓯肩膀上。
这位便是和谢丞公齐名的,当朝四公之一相公王辇的嫡长子,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任相公的人。他的相貌很好,但在天生的好相貌之上更有一种难言的威严感,华苓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久居上位,令出必行的人才会养出的一种气势。
这种气势在谢丞公身上也很明显。
华苓听小丫鬟们说过这位王大郎的事迹。
泽帝爱他文采武功,两年内连下了两回召请令,愿以正六品官位相待。但王大郎两次都推了,还写了一篇《山居中人陈情书》呈上。
那是一篇灵气四溢、情意殷切的好文章,泽帝一看便击节赞叹,说“文思晓畅,风流跌宕,王家大郎实乃仙翁座前人也。”终究不再以王令相逼,又令人将王磐这篇文章传看天下。此事之后,王大郎在民间声誉更高了,天下读书人无不以他为榜样。
华苓想,王大郎现在在读书人中间有这么高的声誉,下次再被皇帝召请的话呢,岂不是要以六品、五品官相请?似乎就算是正经科举出身的状元,入朝为官也要从七品做起呢……
王磐身侧跟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起来便和王磐有五六分相似,只他俊朗英气的眉目间尽是笑意,令人顿生好感。
这应该便是王家二房的嫡长子王砗。
王家在金陵经营了数百年,族中优秀子弟无数,入朝为官者也很多。但在王孙遍地、风流辈出的金陵城中,要提起人物最俊秀、文采最风流的少年子弟,王家嫡支的王磐和王砗便是其中佼佼,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几个人之一。
华苓想起了在丫鬟嬷嬷们闲话的时候听到的只言片语,民间传诵王谢子弟“五岁能诗、十岁能文、服紫绶玉、平步青云”,王谢府邸“画栋雕梁、鼎食鸣钟”,王谢女儿“着锦衣霓,美若天仙”,林林种种的传闻,在她这些日子的观察里看,倒有一半算得上是实话。
如此花团锦簇,相比起来别说金陵城中的其他大小家族,便是如今的皇家子弟,比起来也怕是略有不如些。毕竟是从多少代前的祖宗开始就在努力积攒家底了,就算起初全世界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无数代积累下来,传承不断,要是没有现在的光景才不正常吧?
她微微一笑,看着王大郎跳下马匹,急步迎上牟氏,扶住岳母大人的手,笑道:“小婿来迟了,岳母赎罪。今日修儿一起身就闹着要来外祖家呢,一路上不知念叨了多少回。”
牟氏上下打量女婿儿,脸上笑容都堆不下了,连声道好,又踮起脚向车队张望:“修儿和蓉儿在哪辆马车上?一路奔波怕是累得很了,蓉儿的蓉园和前院的风园都已经打扫得整齐洁净,这回你们可得住上十来日方许回去!”
王砗也抢上来,笑眯眯地叉手朝牟氏行礼道福:“数月不见,世伯母依然风采健朗。”
马车停下,第二辆车中,先是一个八.九岁的俊俏小郎君跳了下来,他穿一身宝蓝色的圆领袍子,头发高高在头顶束了个髻,以白玉带相扣,唇红齿白,连根发丝儿都是整整齐齐、妥妥贴贴的。相比王磐王砗充满了男子气概的英气俊朗,这小郎君漂亮得更像女孩子反装的。
这小郎君却没有即刻上来拜见牟氏,而是回身看着两名侍婢轻轻巧巧的下了马车,又取下了锦绣面的踏凳,扶下来两名面容娇美的少女,这才齐齐上前见礼。华苓这才知道,这是王家三房的王磷、王霏、王雾。
前一辆马车里,王磐已经回身扶出了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美妇,她快步迎上了牟氏,呼道:“娘,娘,蓉儿回来了。”
“娘看着我儿似是瘦了!日间照顾筑之和修儿,还要主持中馈,当颇为辛劳罢?”牟氏上下打量女儿,摩挲着女儿的面庞,眼里闪着泪光。
“没有的事,家长辈和叔伯妯娌弟妹都是脾性温和好相处的,修儿也听话乖巧,女儿日子顺心着呢。”谢华蓉含笑说着,又回身抱过王修:“修儿来见过外祖母。”又问:“三郎和七娘怎地不见?”
牟氏便道:“他们身子弱呢,不敢放出大门口来吹风,和老爷一道侯着你们来。”
王修实际上和谢四郎差不多年纪,但生活水平明显要好上两三台阶不止,一个锦玉堆成的小人儿,养得白白壮壮的,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到处去看,活泼可爱。这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外祖母”,立时哄出了牟氏一连串的“心肝宝贝”,抱着就舍不得放下手了,这才想起叫大郎领着弟弟妹妹们上前来和客人们相见,又是一番好热闹。
华苓人小,忙乱间也没人顾得上理会她,便到处乱看。她忽然看见那几辆马车的轮子都套着些黑色两寸厚的圈子,不由一愣,那是……减震用的橡胶轮子?
原来,这年代已经有橡胶车轮了么?
她上前两步想要细看,却被金瓯一下抱了起来,急道:“九娘子,这儿人多又杂,可不要乱走,不然被人拐子抱走了怎生是好?”
金瓯说着,紧紧抱着华苓快步跟在一大群姐妹之后,直走到了前后院中间的临水曲廊上,才肯将华苓放下来。
华苓在地上走了两步,回头不满地撇她一眼:“金瓯姐姐,大门口都是我们家的人,哪里来的人拐子哟。我不就是想看看,方才我看到王家的马车轮子,好像和我们家的不一样呢。还没有看清楚,就被你架回来了。”
金瓯只是笑,她不就是怕九娘子呆气又上来了么,要是非要犟起来,在大门口闹着看别人家的马车轮子,那该有多不好看。只是蹲下身安慰华苓道:“马车轮子还有许多机会看呢,王家郎君诸位会在府中小住一旬日,待闲了婢子便再同九娘子去前院看个仔细。”
骗小孩呢,姐妹们都被管得严,哪里能够随便到前院去。华苓撅起嘴,背着手往致远堂走。
说起来王家嫡支的大宅就在金陵城西,架马车来一趟也不过要一个多时辰而已。但是大家族规矩多,特别是长子嫡妻要主持中馈,看顾长幼,不可以轻易离府,硬是搞得一年最多只能回个娘家一两回。
这年头当人家媳妇真难啊。
王磐领着妻儿弟妹与侯在致远堂正厅中的谢丞公见过了,又各各散了见面礼,这才相坐叙话,一堂融融。
牟氏和谢大娘领着小娘子们在偏厅叙话,华苓对她们说的谁家嫁娶谁家宴会之类的事没有兴趣,便悄悄地滑下高椅,溜到了正厅。谢丞公高坐主位,正在和王磐谈论各家子弟进学的问题,下面大郎二郎和王砗王磷都在安静听着。
王磐一下就认出了华苓,眼露笑意。小娘子当着他的面儿打了个呵欠儿,发现自己被看见了之后,还懂得羞,把脸藏起来。这事儿怕是能记很久了。
谢丞公对华苓在门边伸出半张脸窥探的举动好气又好笑,伸手道:“小九,来爹爹这。”
好嘛,接上头了!丞公果然是个好爹,她瞌睡就给送枕头!这些日子,华苓时不时地找个机会在谢丞公面前刷点好感度,感情嘛,都是处出来的,现在她和这个爹爹之间的感情深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