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乐飞的眉梢一挑。
司马妧亦听出来陈庭话中有话,她眼前一亮,身体向前,急切道:“莫非先生去看望了故友?”
陈庭颌首微笑:“不错。故友们的情况,我正要和殿下说一说。公主府毕竟身处东市,比不上崇圣寺清净无人,故而劳烦殿下跑一趟半山腰,如今还是万事小心为妙。”
故友。
司马妧的故友还能是谁?
剑南道的游击将军周奇,河北道的宁远将军田大雷,江南道的轻车都尉姜朔祖,都是大长公主的故友。
“殿下走后,我并未随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前去赴职,在张掖顶着功曹的头衔,什么也没干,如此窝了两月方才辞职。并非我不想干,而是哥舒将军将殿下留在西北边关的部将架空,又提拔了新人上来。”
陈庭一面娓娓道来,一面又给司马妧和顾乐飞倒了一道茶。端坐蒲团上,他的上半身活动时,那只始终拢在袖中蜷曲的左手变得十分明显,顾乐飞只瞥了一眼,就十分清楚在文才和样貌同样重要的科举之中,陈庭的才华再卓著,这只残疾的左手也必定会阻碍他走上仕途。
遇见司马妧之前,此人估计就是怀才不遇的典型。
“西北久无战事,圣上有意削减军费开支,哥舒那其除了减少步兵人数之外,还将楼家原有的重骑兵和你一手打造的轻骑部队中的部分士兵去了军籍,让他们领钱归田去了。”
司马妧的眼神黯了黯。虽然一直知道在太平年间裁军是在所难免,可是自己十年打造出来的西北轻骑就这样被人修修剪剪,最后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她自然很伤心。
陈庭见状,顿了顿又道:“哥舒那其此人不愧是皇帝身边出来的人,于夺权很有心得,如今有一部分部将归顺他,新的将领也听他的话,除了被架空的少部分人,如今的西北边军还算团结。而且我观此人确实于骑兵战术颇有心得,他一面通过和部下讨论,研究你十年前对战北狄的那些战术,一面用他自己发明的一些方式训练士兵。现在没有战事检测他的指挥水平,不过总体而言,他是倾向于你的轻骑兵突袭的。”
“裁兵换帅之后,西北边兵的战斗力自然不能和殿下在的时候相比,不过皇帝选的这个人不算糟,是个能干实事的武官。如今没了北狄,哥舒那其的实力要镇住西域十六国是没有问题的。”
听到这里,司马妧的脸上点了点头,露出理解的表情。只要他的能力足够,她觉得把自己的人换下来,变成他自己的人也没有什么,这样更有利于边军的团结稳定,如果是她,她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
“之后我先去了河北道,田大雷那个莽汉在河北道的军府混得很开,殿下知道他能拉七石弓的神力,又是给你打北狄时当先锋的,那股子煞气很能镇住人。他讲义气会说话,人缘很好,军中很多人非常崇拜他,长官也很赏识他的才干。他好酒好肉招待了我七天,我走前听他说,似乎很快又要升官了。”
“他还问我,什么时候去看殿下,我没告诉他实话,因为我不想帮他带书信,太丢人。”陈庭严肃认真地通报完以上情况后,突然一本正经来这么一句,司马妧不由失笑:“大雷的字……还是鬼画符一样不能见人?”
“倒是比以前好一些,他有勤加练习。不过我若肯帮他带,估计他要写上二三十封厚厚的书信给殿下,那最后背到累死的岂非是我?”
司马妧极力忍笑:“陈先生的决定是正确的。”
“之后我走水路去了江南道,姜朔祖的性子殿下清楚,沉稳憨厚,不是会得罪人的个性,和上下关系都处得不错。只是从西北到江南,他难以适应,一度水土不服卧床不起,好在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好了。”
“得知我最后回来镐京找殿下,姜朔祖叮嘱我莫要和殿下说他水土不服之事,只报一切都好。他还嫌我在江南待得太久,催我快点启程好来镐京帮助殿下。”
顿了顿,陈庭又道:“那时尚不知楼公子要去江南赴任,不然姜朔祖必定又是一番唠叨。”
透过陈庭的描述,司马妧能想象到最爱忧心忡忡的姜朔祖那副千叮万嘱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想笑,可是又很是感动。
这些旧部,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刚刚如此想,旁边的顾乐飞便悄悄握住她的手,笑眯眯地侧头道:“日后必有机会能再见见他们。”
他和她心有默契。
陈庭全当什么也没看见,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继续道:“我最后去了剑南看周奇,他……”
“周奇如何?”这个沉默寡言的昔日游侠,比较不合群,对于看不顺眼的人容易起冲突,去各地赴任的旧部之中,司马妧不放心的就是他。
“他……他问我能不能给他出个主意,干掉他的长官,让他来当。”
☆、第55章
此言一出,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大长公主殿下,也不由得愣了一愣:“那……然后呢?”
陈庭习惯性将双手均拢于袖中,微笑道:“他既然都请教到了我的头上,如何能不帮忙?”
他将事情娓娓道来。周奇被司马妧看中以前是在边关修长城的犯人,犯的乃是杀人大罪,只因那富家公子欺男霸女,确实死有余辜,故而死刑上报至大理寺被驳回,只判了流放罪。
他随司马妧征战立下功勋后,司马妧特地请旨免了他的罪籍,这才能够升官。
此次他调往剑南道,负责镇守川西门户。好巧不巧,顶头上司的夫人竟然和他所杀的富家公子是表亲,上司夫人不停给丈夫吹枕边风,令周奇在军中备受冷落,频频被派往最偏僻的地方做事,很多佩服周奇武勋的下层武官都替他感到不值。
不过以周奇的性格,这点挫折倒不至于令他想要杀人。
干掉长官自己上的动机来自于此人的昏聩无能。
川西地理位置紧要,上接西藏的雅隆部族,下接朝廷在云南所设的羁縻府州,再过去一点就是南诏国了,不过因为久无战事,上司也懒得日日训兵,倒是和地方长官沆瀣一气,吃嫖受贿,一个不落。
周奇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
其实,川西府兵虽然不比司马妧的西北边兵骁勇彪悍,可是战斗力也是很不错的,蜀兵的战斗力在大靖排得上好,只是府兵制实行日久,如无战事,往往兵士的副业是训练,正业反倒变成了屯田。所以现在不少边境地方开始废除府兵制,改为募兵制,司马妧打造的西北轻骑就是用大把银子养的牙兵,战斗力极强。
而司马诚此次所实现的两税制中,有一条便是允许部分地方不愿服徭役的百姓交钱免除,然后官府再用这笔钱去募集兵士和役卒,间接承认了在某些地方可以实行募兵制。之所以不在全国放开,则是担心将养私兵导致割据。
不过周奇可不会想那么多,他看不顺眼的人,一定要搞掉。
“先生……真帮他弄死了长官?”司马妧好奇地问。纯粹只有好奇,竟然不觉得周奇的做法是大逆不道。
顾乐飞也是一脸的兴趣盎然。
“自然……不会,”陈庭悠悠道:“此事风险太大,若被人抓住,周奇不被判斩监候反而奇怪了。”
“那……”
“我帮他提了一门亲。”
陈庭终于露出十分欣悦的笑容来:“剑南道经略使范阳的嫡次女对他倾慕非常,难得周奇也不讨厌人家,我便做个顺水人情,以他义兄的名义上门提亲。”
大靖十道以监察御史为最高长官,司监督执法之职,后又负责掌管财政等庶务。而经略使或者节度使则为地方军事长官。监察御史乌行云,经略使范阳,此一文一武,都是管着剑南道的最高级。
周奇做了经略使大人的乘龙快婿,自己又很有本事,顶头上司的屁股很快就要坐不稳了。职位换人,不过迟早的事。
靠妻族力量而非自己,说出来似乎很丢人,但对于根基很浅的周奇,这已是他达成愿望的最优方式。位置越高,嫁娶的目的性和利益考量就越强,现实如此。
即便是司马妧,她和顾乐飞结成利益共同体的根基,也就是一纸婚约而已。
顾乐飞看得很透,故而陈庭的话一说出口,他立即笑道:“想必周将军目前在剑南是春风得意了?”
司马妧没有想那么多,她抓住的是另一个重点:“以周奇的性子,他说不讨厌的女子,那大约就是喜欢的了。老大不小的人,光棍那么久,这下终于成亲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他不好意思,便托我入京见殿下的时候告知一声。殿下杯中的蒙顶茶汤,乃是周奇亲自爬上七百丈高的蒙顶山顶为殿下采摘而来,此外他还让我带给殿下一件神兵。”
陈庭将一直置于身旁的一个细长条的紫檀木盒拿起,双手奉给司马妧。司马妧还未打开盒盖,便觉寒气逼人,木盒中放着一柄长约一尺的短剑,鱼皮剑鞘包裹,取出来的一刹那竟然晃眼。剑身镌刻着形状优美的花纹,剑面光可见人,剑锋则在阳光下发出闪闪蓝光,剑柄上刻着两个小字:“藏锋”。
“好剑。”司马妧的眼中盛满笑意,剑光如雪,她的肌肤亦白如雪,两相映衬,那种锐利英气和女子之美相结合。饶是镇定如陈庭也不由一时晃神,心中奇怪镐京的水土难道那么好,竟把大长公主殿下小麦色的皮肤养成了羊脂白玉般的色泽。
司马妧并未察觉他目光有异,笑问道:“此剑从何而来?”
陈庭回神,连忙解释道:“此剑是周奇成亲时当地官员所赠礼物,他道殿下肯定喜欢,且镐京城中风云诡谲,殿下随身带着此短剑防身,那是再好不过。于是无论如何也要我背着它上路。”
“我回去便修书一封谢他此礼。”司马妧欣喜道。拿到好兵器,她禁不住想试上一试,可是左看右看,佛舍中空空荡荡,竟没什么好拿来试剑的东西。
见她一脸的迫不及待,陈庭失笑:“殿下要试剑,回去尽可试个痛快,却不能毁坏这屋中任何一物,不然崇圣寺的僧侣怕是要立即把我扫地出门。”
“先生一直住在崇圣寺?入京后为何不马上来找我,我可派人给先生寻个清净的好住处。”
“此地晚上清净,白天则香客如云,每逢休沐,陪着女眷上山祈福的达官贵人亦不少。我长期在此地住着,偶尔去城中茶馆待待,既能打听消息,又能把京中上层的面孔认识个大半,有何不好?”
陈庭微笑:“不过我入京三月以来,听得最多的还是殿下的事迹。我上是元节夜入的城,本有城禁,由于通关文牒是殿下走前为我所办,盖的是河西节度使大印,署的是殿下的名,南衙十六卫中的监门卫中人,非但不难为我,还对我十分和气慷慨放行,这都是沾了殿下的光。”
司马妧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告诉他们很多回了,凡事按照规定来便可,不许徇私,这些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