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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春跌坐在花梨大理石大案前的椅子上,以手支脸,呆呆地望着笔筒内树林一般的毛笔出神,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笔林旁边的象牙雕筒里,里头插着一根象牙花名签子。
    探春伸手拿出来放在掌心,签上画着一枝杏花,镌着“瑶池仙品”四个红字和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的唐诗,下面小注若干字迹。
    探春默默念了一遍,眼前出现那年怡红院夜宴的景儿,自己将花签扔到地上只说不该行令,众人的言语犹在耳畔:“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想到此处,探春的眼泪早沾湿了衣襟犹不自知。
    侍书不知从何深劝,正焦急间,就见惜春从外面悄悄进来,朝她摆手。
    想起这些姊妹里就剩惜春一人在家了,也只她能解探春一些忧患,侍书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和入画坐在帘外台阶上说话。
    惜春轻手轻脚地步到探春身边,道:“三姐姐,天无绝人之路,你哭什么?”
    探春吓了一跳,一面拿着手帕胡乱擦脸,一面回头看惜春,只见她头上挽着双寰髻,髻上绕着一圈宫制堆纱的迎春花,配着鹅黄单襦、嫩绿绫裙,脸颊两畔一对蜜蜡水滴坠子不住地打着秋千,越发显得娇俏妩媚,如同春风中一枝盛开的鲜花。
    探春埋怨道:“我何尝哭了?不过是风吹了些沙子进屋迷了眼睛。四妹妹,你不声不响地进来,倒唬得我不知道神魂飞到哪里去了。”
    惜春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探春对面,凝望她红肿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探春强笑道:“你如今父母双全、兄嫂仁厚,侄儿侄女心里眼里都是你这个姑姑,将来必定富贵双全,在我跟前叹气做什么?”
    惜春道:“咱们自小儿一处吃住,谁不知道谁的可怜可恨之处?小时候,我和二姐姐哪个比得上姐姐有体面?也就是林姐姐后来得了恩典,懂的事情多些,慢慢地提点照应着我们,才有今日今时。姐姐上有父母做主,林姐姐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件事都不敢做,饶是这么着,心里还记挂着姐姐,来了信叫我问姐姐是怎么一个打算。”
    探春苦笑道:“事已至此,无计挽回,我能有什么打算?”
    惜春不赞同地道:“陛下尚未批准二老爷的折子,就是有转圜的余地。姐姐忘记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了?若是姐姐实在不愿意和亲就跟我说,我好通知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替姐姐美言几句,只要当今圣人驳了二老爷的折子,姐姐就不必远嫁了。”
    黛玉托湘云送东西时,其中也夹带了几封书信,偏生葛家将东西送到荣国府时因是傍晚之际,贾母和王夫人等尚未过目,今日才将送惜春的东西交给惜春。
    惜春接到黛玉的书信就知道了一些外人不知的事情。
    在惜春去信之后、湘云启程之前,皇后打发人给黛玉送了书信,料想是明白黛玉心里记挂着姊妹们,便告诉她说,长泰帝尚未批准贾政的折子,要是黛玉舍不得表妹远嫁,回信说一声自己就请长泰帝驳回奏折,若是黛玉不管,长泰帝就看着朝堂上的状况再作打算。也亏得探春有黛玉这个表姐,别家女儿做出这些事,长泰帝和皇后早有决断了。
    黛玉给惜春的信中说,她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复皇后,原想请皇后问探春的意思,然又怕探春是自请和亲,不管谁询问都不敢说反悔二字,遂叫惜春来问探春。若是探春心甘情愿便作罢,总不能强求她如何,若是不愿意,就打发人跟林涛说一声,林涛自会通知姜华。
    惜春将此事细说给探春听,感慨道:“咱们姊妹几个将来见了林姐姐便是千恩万谢亦不为过。姐姐的意思呢?快快做出决断,我好打发人出门。”
    探春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半日,探春回过神,痛哭失声,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先得云妹妹打抱不平,又得林姐姐倾力相助。好妹妹,怕是我要辜负林姐姐了。”
    惜春急道:“这是怎么说?别人不知,我难道不知这事并非出自你的本心?”
    探春泣不成声地道:“妹妹,你素来眼明心亮,又有见识,难道不知我的处境?远嫁和亲我能有一条生路,那里天高海阔,能让我大展身手也未可知。我知道,就像云妹妹说的,爪洼国距离京城数千里远,风俗不一,言语不通,一旦别离再无相见之日,离得远未必有人给我撑腰。但是,我有心学习,哪怕在京城我只是个五品官员之女,顶着和亲的名儿嫁了过去他们却不能十分小觑,这就是咱们打赢了仗的结果。当今圣人英明神武,连云妹妹都知道的事情圣人如何不明白?或者和亲前怜我命苦,另有恩典,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说到这里,探春擦了一把泪,继续道:“妹妹,我若留下来,又能怎样呢?我心气儿高我自己清楚,但是我从未妄想什么,素日所为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安稳稳的终身挣一个夫贵妻荣,可惜连这一点子愿望都难达成。我留下来,老爷太太脸上十分过不去,我能有什么好?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不是拒亲就是待选,又有自请和亲这回事,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太太到时候胡乱给我配个人家,我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惜春何尝不知探春所忧?按贾政和王夫人的秉性,说不定真能做出这些事,就算为了名声不会给探春择极坏的人家,但名声好内里坏的人家不知凡几。她看着探春,道:“姐姐的意思是心甘情愿地远嫁和亲?再无更改?”
    探春伏案哭道:“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我就这么一条生路了。从前我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出门建功立业了,没想到竟应在了今日。”
    惜春叹道:“听姐姐这么说,果然是远嫁和亲好。”
    既是探春心甘情愿,惜春就不再插手,给黛玉去了一封信,没过几日长泰帝就准了贾政的折子,同时,皇后派了宫中的女官进贾府,教导探春礼仪。
    因探春并未宗室女子,所以和王昭君一样并无公主封号,仅是赐婚给爪洼国的二王子为王妃。爪洼国有两个王子,其中一个是战败被俘花万金赎回的大王子,一个就是二王子,长泰帝赐婚的是二王子,据闻二王子尚未娶妻,年纪只比探春大一岁。
    虽然和亲爪洼国并非长泰帝的本意,但是既有女和亲,长泰帝愿意给探春一些体面,总归是自己朝中的女儿,本也是无辜地被献出来。
    自从贾政上书后,朝里那群酸腐无时无刻不在进谏,请长泰帝拿出大国风范。
    长泰帝和皇后觉得允了爪洼国求亲,就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进行,故随女史一起的还有两个精通爪洼国语言和风俗、礼仪等事的女婢,又命女史将长泰帝之意传达给探春知道。探春本性聪敏,深知自己终身都得依靠朝廷,所以在明白自己所负重任后,一面学习,一面将闺阁中可以消磨志气的玩乐之法一一记录下来。
    长泰帝和皇后接到消息,暗暗点头,颇有赞许。不仅如此,长泰帝收了爪洼国送来的聘礼,命礼部用聘金给探春置办嫁妆,多多地预备华丽又不实用的消磨志气之物,另外又命戴权传旨荣国府上,问贾政和王夫人为人父母有没有嫁妆给探春,一并收拾装船。
    接到这道口谕,哪怕贾政和王夫人没有给探春预备东西做嫁妆,此时也不敢说没有。王夫人本以为探春远嫁和亲,府里能省了一份嫁妆,谁知不仅没省下来,反倒要比着迎春的嫁妆加厚一倍,顿时气了个倒仰,她在贾政跟前说自己拿梯己还了欠银后已经所剩无几,打开箱笼与贾政看时,果然一滴无存,贾政不得不去取自己的梯己,约有三四万之数。
    宝玉跪经回来途中听闻远嫁和亲今日启程,当得知和亲之人是探春时,如同轰去了魂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到了家不及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一口气跑到秋爽斋,恰遇探春打扮得富丽堂皇,宛如神妃仙子,准备去拜别贾母和贾政、王夫人等,然后就要出府。
    探春含泪道:“二哥哥,没想到临走前能见你一面。”
    宝玉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才在庙里一个月,怎么外面竟像是过了一千年?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不打发人给我递个消息。”
    探春黯然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哥哥不必如此。”
    宝玉失声痛哭,犹未言语,那里已有人催促该上路了。
    第127章
    探春远嫁后,宝玉大病一场,阖府惊慌,兵荒马乱似的请了太医来诊脉开药,在怡红院仔细调养。贾母本就染恙未愈,先是孙女和亲,接着嫡孙患疾,心急火燎之下,病势未免沉重了些,接连半个月起不来身,贾赦贾政连同邢王夫人等皆侍奉床前,极尽孝心。
    荣国府里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连给贾母配药的钱都支不出来,月钱已经两个月没发了,各地租子送来须得等到年下,李纨愁得日夜难安,少不得悄悄地找鸳鸯。
    鸳鸯一脸疲惫,掏出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递给李纨的丫鬟素月,道:“老太太的药钱早备下了,这是二百两,奶奶先用着,用完了我再给奶奶。方子里头的人参肉桂灵芝等药材倒不必买,林姑娘上回送来的还没吃完呢。”
    鸳鸯心中叹息,愈觉难受。
    贾母享了一辈子的福,哪知到了晚年连吃药看病的钱都没有了,李纨拿去押银子来暂使的金银铜锡等东西哪有一次还回来过?每次李纨来借东西典当时都说等府里有了银子就把东西赎回来,谁知几年了都没见。
    拿到了钱,李纨心中登时一宽,不曾留心鸳鸯的神情,忙出去打发人速速去买药,等买了药材来,连同鸳鸯捧出的人参肉桂等药材一并交给药房配出来。
    探春远嫁、祖孙生病、使费不足,荣国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王夫人一面拿梯己给宝玉治病调养,其中用了薛家不少好补品药材,一面不忘在二六之期进宫和女儿相见,因有要事禀告元春,请元春屏退左右。
    元春虽是贵妃之尊,但近来颇忧心娘家,既担心祖母,也担心弱弟,眉梢眼角皆是化不开的愁绪,形容略显几分憔悴,依母之言而为后,跟前只留抱琴伺候,方开口道:“母亲有什么事情与我商量?抱琴是自己人,不碍的。”
    王夫人低声道:“求娘娘想个法儿,怎么把宝玉的婚事定下来。宝玉年纪大了,说一句不孝的话,老太太已有了春秋,现今病重,不知哪一日的事情,宝玉如何再耽搁一年?”
    王夫人最担忧之事莫过于此。
    贾母断断续续病了一年多,哪怕太医说不妨事,王夫人心里也害怕,虽说将来宝玉只需守一年孝,但是自己夫妇却得守三年,总不能在自己夫妇守着大孝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地给儿子娶媳妇。三年后,都什么时候了?宝钗哪里等得。
    元春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长声叹息,默默思忖了片刻,踌躇道:“我自来随母亲的意思,属意薛妹妹,只是冷不防地定下来,只怕祖母心里不自在,病势加重。”
    王夫人陪笑道:“老太太病了一年多,许多事都看开了,撒手不管,到了这时候,除了宝丫头,又哪里给宝玉娶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料想老太太心里也是愿意的,就是抹不开脸面提出来。我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精力不济,很该有人替我分忧。”
    元春心中一动,虽然王夫人在自己跟前一向报喜不报忧,但是宫里那么些嫔妃和太监宫女,别的嫔妃眷属进宫请安时,不知道带了多少消息进来,元春已知道自己娘家因省亲、还债两件事导致府里日子难过,她心疼母亲每日殆精竭虑,遂点头道:“母亲说得有理,且等几日罢,祖母好些了,我再命夏太监去宣一道谕旨,让宝玉和薛妹妹定亲成婚。”
    王夫人心中块石落地,随即疑惑道:“娘娘明儿就能下旨了,何以再等几日?”
    元春脸上一红,并未言语,在王夫人十分不解之时,旁边的抱琴走过来,悄悄地笑对王夫人道:“好叫太太知道,娘娘两个月经期未至,早起总是呕酸,今儿一早太医来诊过说是滑脉,就等着过几日打发人告诉府里,大家同乐。”
    听到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王夫人狂喜不尽,一扫前些日子的一些抑郁不乐之气,对元春以国礼参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回去我定要带着宝玉亲自去铁槛寺还愿。”
    元春忙命免礼,又嗔抱琴道:“还不快搀了太太起来。”
    抱琴扶起王夫人,笑道:“太太快起。太太回去先将这件喜事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听了喜欢,娘娘再给宝二爷赐婚,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好?”
    王夫人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太太若知道娘娘的好消息,只怕病就好了也未可知。老太太本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府里这两年糟心事儿多,老人家心里不痛快,兼宝玉伤心他妹妹远嫁小病,老太太心里急出来的病。”
    元春叹道:“宝玉原是重情重义的灵秀孩子,骤然别离,难免伤悲。我这里有许多上等的补品,母亲拿些家去给祖母和宝玉用,也是我的心意。”
    王夫人谢恩后道:“府里近来一桩桩一件件总没好事,该办一件喜事冲冲晦气。”
    元春笑道:“母亲放心罢,等我下了谕旨,祖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正如母亲说的,除了薛妹妹,我竟不知何人能配得上宝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