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忽然接了刘嬷嬷的话,笑道:“可不是,比宝玉强十倍,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原以为比起那些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王孙公子,温柔和善的宝玉已经十分出挑了,饶是这么着,他心里还想着给袭人名分,每次赌咒发誓都离不得袭人,哪知卫若兰对黛玉更加用心,精心地准备诸般礼物,处处细致,连屋里人都不愿意要,虽不知外面如何说,但她确定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家的千金羡慕黛玉。
凤姐容不下人,不就是因为心系贾琏?
她进门后打发了贾琏的屋里人,只一个平儿似有若无,外人都说她是醋缸,但是心里赞同并且羡慕她有此胆气的妇人有多少?不比讽刺她是妒妇的人少。
也因此,贾琏打发平儿出嫁,再没纳妾,也没勾搭下人媳妇,守着凤姐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夫妻情分日益深厚,外人提起贾琏来都说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也有很多大家子的诰命千金羡慕凤姐有福。
黛玉想起书稿上也是这时候紫鹃试宝玉,宝玉犯了痴病,怕林家来人接自己回去,别的犹可原谅,唯独贾母说林家人死绝了的言语,刚看到书稿上这样的文字,黛玉心里伤感之极,今闻紫鹃说这些话,和书稿上劝自己之言中的俗语相同,不由得啐道:“你哪来那么些话?趁这会子我没活计交给你,正经去歇歇,下个月就该三妹妹的生日了,有你忙的时候呢!”
想到探春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也许是记得故意不说,也许是真的忘记了,偏偏记得宝钗和贾母是娘儿俩,再想袭人说自己不是这家人的话,黛玉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紫鹃笑道:“三姑娘的生日早着呢,我去喂鸟。”
刚掀了帘子出来,就见宝玉走进院子,一日都没见到他,想来这会子来给贾母请安,可巧鹦鹉长叹一声,念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宝玉听了不觉一笑,走到廊下,以手扣住架子,顺手接过紫鹃手里那个玲珑别致的小铜壶给鹦鹉添水,道:“怎么着鹦鹉说得这样清楚?记得这样清楚?我瞧那些小丫头听了诗词都未必能记住。到底是林妹妹屋里的,沾了不少灵性儿。”
黛玉隔窗道:“都什么时候了,才来给外祖母请安?”
宝玉笑道:“明日姨妈生日,老太太和太太都有祝贺之礼,太太的打发我亲自送去,才回来。姨妈说了,也定一本小戏请老太太和太太,妹妹去不去?”
黛玉道:“这时节春寒料峭,昨儿有些咳嗽,我就不去了。”
她百无聊赖时便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盘算自己该如何行事,刚刚又想起书稿内紫鹃试玉,不免想到薛姨妈和宝钗来探望自己时,宝钗提起薛蟠一事。虽然薛姨妈很快就否决了,说薛蟠不配,但想起来就觉得恶心,谁不知道薛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亏宝钗说得出口,便是欺负人也不能这样。而薛姨妈打回紫鹃请求的手段也是十分机敏,不愧是嫡亲的母女。
幸亏自己的命运早就和原来不同了,这对母女不会在自己跟前用这些心思。每想卫若兰所言的滴翠亭事件,黛玉不知事后宝钗又是以何等心情来面对书稿中的自己。
人生在世,俱有诸多毛病,唯独人品不能有瑕。
宝玉忙问咳嗽得厉害不厉害,闻得不厉害,方放下心来,道:“妹妹好容易才养得好些了,既又咳嗽了,万万不能吹了冷风,云妹妹那一回病了有二十天,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听到站在贾母门口的湘云招手叫,宝玉将小铜壶还给紫鹃,急急忙忙地过去。
次日薛姨妈摆酒唱戏,贾母和王夫人等都去了,独黛玉不曾去得。薛家一连忙了三四日,都是薛蝌带人料理,黛玉想着薛姨妈该替薛蝌求娶邢岫烟了,以此来求邢夫人将来对金玉良缘的支持,果然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
为了金玉良缘,薛姨妈母女真真是费尽了心思,一个打点宝玉身边的丫鬟小厮,怡红院的风吹草动瞬间便知,一个就借侄子的婚事来获得大太太的好感。
只是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宝玉是人,不是物件儿。
邢岫烟年纪不小了,家里又贫寒,从小就赁房子住,纵使生得端雅稳重,也是个平民女儿,找不到富贵双全的人家,倒是薛家大富,薛蝌人才生得齐整,邢夫人十分满意,凭着薛家给的聘礼,自己兄弟也能置些家业,不必再来打扰自己。
因此,婚事定下后,邢夫人见了薛姨妈脸上便多露三分笑,言语和气,在湘云和宝钗中亦觉得宝钗好,行事展样大方,不比湘云捧高踩低。
屈指一算,赞同金玉良缘的人已占了荣国府的大半。
邢夫人不反对,凤姐不在意,赵姨娘也觉得宝钗好,不知道夸赞了多少回,李纨探春俱随王夫人之意,宝玉身边的小厮丫鬟都被宝钗笼络了去,尤其上头元春流露出来的意思也是中意宝钗为宝玉之妻,贾母竟是独木难支了。
第067章
随着邢岫烟和薛蝌的婚事定下来,迎春业已行完问名、纳吉之礼,只不如黛玉的热闹,因迎春和周勃的年纪都不小了,凤姐早将迎春的嫁妆料理了六七分,两家拟定三月下聘,四月成亲,避开五月之毒、六月之热,不想宫内欠安的那位老太妃忽然薨了。
朝廷很快就下了一道旨意,颁布到天下官民皆知,不说各家诰命等人都得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且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个月不得婚嫁。
原有几个人家的千金小姐给黛玉下帖子,请去赏春,也都不得进行了。
黛玉乃县主之尊,和诸姊妹不同,理当和贾母、邢王夫人、尤许婆媳等人一样每日入朝随祭,奈何她是未嫁之女,也是因父荫得以册封,不似朝中公主郡主县主等都是婚前册封,很快就出阁了,故皇后早打发人来告诉黛玉不必前去。
别人都不在意,独琏凤二人懊恼异常,他们料定前程不妙,想着早些打发迎春出门,日子都定好了,谁知逢此国丧,嫁娶之日不得不往后挪一年。
邢夫人每日入朝,没有工夫理会这些,保宁侯府请官媒来告知时,都是凤姐接待。
这段时间贾家上下十分忙乱,里里外外都不成样子,黛玉看了书稿,知晓内情,并不多事多嘴,倒是各家遣发优伶男女时,贾家愿意走的便随干娘出去,等父母来领,不愿意走的放在园内使唤,贾母留了文官自使,指了一个扮小生的藕官给黛玉,宝玉湘云宝钗宝琴探春都有,连尤氏也讨了一个老旦茄官回去,姊妹中独迎春和惜春、邢岫烟没有。
纵知这些女孩子们命苦,但黛玉想起书稿内写到藕官先和芳官等人一起和赵姨娘打架,而后又在园内烧纸,宝玉假借自己之意,又给自己添一层罪名儿,便从心里不想要她,乃笑道:“我身边宫女丫鬟一大群,哪里需要再添人?不如给别人罢。”
她既不愿要,贾母道:“那就给二丫头使唤罢。”
迎春抿嘴一笑,道:“我身边司棋绣橘那几个丫头个个淘气得了不得,再多这么一个淘气的丫头可怎么好?她们从唱戏出身,都不能针黹,年纪又小,明年就留不得了,有了情分再分离倒不忍,不如省了这番工夫。”也是拒绝不要。
宝玉忙笑道:“林妹妹不缺人,二姐姐明年出阁,老祖宗,好老祖宗,就将藕官给了我罢,我不嫌人多,还能和芳官一起作伴。”
贾母道:“你那里的人比别处多一倍,还问我要,亏得你能张开嘴。”
宝玉素来喜爱这些女孩子,况且这些戏子儿都是背井离乡,极命苦,犹记得那年见到龄官和贾蔷一事,龄官口气里透着不甘和控诉,遂扭股儿糖似的猴在贾母身上,拗不过他,贾母只得同意了,命藕官和芳官收拾了东西去怡红院当差。
想起龄官,宝玉不免就问芳官和藕官,道:“龄官不曾留在园子里,想来是跟父母家人回去了?你们一共十二个人,留下的便有八个,可见只有四个愿意走的。”
芳官嘴快,道:“我们早就不知家乡父母了,龄官也一样,哪里有父母亲人来领?”
宝玉闻言一呆,问道:“想来也是,你们来这里唱戏的时候大不过十岁,小者也才八、九岁,哪里记得家乡父母?便是记得,千里迢迢的,音信难通,他们也未必愿意过来领了你们回去,带了回去说不定又将你们卖了,可怜可叹。龄官既不知家乡父母,如何又出去了,不肯留下来?倘若留下来,也必不会叫她吃了苦头。”
宝玉极赞赏龄官,并不是她模样肖似黛玉,而是她的风姿傲骨极似黛玉,便是在娘娘跟前唱戏,也只唱自己的本角戏,也不肯应自己所求,更兼对贾蔷一片痴情。
芳官笑道:“她留下作什么?出去才好呢。况二爷不知,龄官早去了。”
宝玉听了越发不解,道:“今儿才遣散,龄官怎么早去了?旧年宝姐姐生日的时候,她还在唱戏呢。”因她长得像黛玉,生了好些事情。
藕官眼圈儿一红,似是触动了心事,道:“我们戏班子的角色历来只有一个人,没了一个才有新的补上。蔷大爷待龄官好得很,就是去年二爷叫龄官唱曲儿龄官没唱,又弄得蔷大爷放飞了一年八钱银子的雀儿,那事过后不久,龄官就不在我们戏班子里唱戏了,蔷大爷接了她到外头。先是药官补了小旦,不想药官没了,蕊官补了上来,蕊官现今跟了宝姑娘。”
如今的十二个小戏子早不是刚进荣国府的那十二个了,有走的,也有死的,下剩的补上。
芳官跟着解释道:“二爷有所不知,藕官原和药官好,药官没了,才和蕊官好,故龄官之事别人不知,我们戏班子里这些姊妹们却一清二楚。”
宝玉忙道:“果然龄官已跟了蔷儿去?我竟不曾听说蔷儿娶亲。”
芳官嗤笑一声,道:“我们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值得蔷大爷明媒正娶?不过,蔷大爷倒是愿意,心里爱龄官得很,偏生东府里珍大爷不肯,为了这事,不知道闹了多少回,龄官又不愿意屈就,只在蔷大爷给她买的院子里熬着。”
宝玉听了叹道:“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害了多少人间痴儿女?这门第之见也同王母娘娘金簪划出来的银河一般,隔绝了无数红尘有情人。”
芳官和藕官不觉一怔,细嚼都觉有理,可惜贾珍不是宝玉,不肯叫贾蔷和龄官结为姻缘。
宝玉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他不管经济事务,只惦记着贾蔷和龄官这对有情人,贾母等人送灵离京后,他便特特去了外书房,叫来茗烟吩咐一番,意欲等国丧之事忙完,贾珍等人送灵回来,自己去贾珍跟前替他们说合。
宝玉自恃众人都看重他,心想自己必能劝贾珍回心转意。
不想茗烟打听回来,趁着宝玉眼前无人,悄悄道:“珍大爷命蔷哥儿鞍前马后地跟着,那龄官早病得不成样子了,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了。”
宝玉大吃一惊,问道:“不是说住在蔷哥儿给她置办的宅子里?蔷哥儿细心,手里也有钱,该有几个人服侍她才是,怎么就到病得起不来、也没钱买药的地步了?”宝玉越想越是担忧,语气不免急了些,恨不得肋下生有一对翅膀飞出去瞧龄官。
茗烟叹了几口气,道:“我的二爷,难道不知龄官向来体弱多病?下面都知道。龄官生得娇弱,原是姑苏人氏,不耐京城里的气候,十日里病五日竟是家常便饭。蔷哥儿待她倒是真的好,可惜珍大爷不同意蔷哥儿娶她,她又不肯做妾,珍大爷早断了蔷哥儿的供应,离京前又命人将龄官那里收着的蔷哥儿梯己都搬回来,丫头婆子也都叫回来,可不就只剩她一个了?那些婆子也都是坏的,临走前抢了龄官好些东西,龄官又气又怒,病得越发重了。我去时,她奄奄一息,咳得不成样子,枕边都是斑斑血迹,连口水都没人送给她。”
宝玉只觉惊心,忙道:“她病得这样,你给她请了大夫不曾?前儿我又收了些东西藏在书房里,你拿了去请大夫,好歹治好了她。”
茗烟道:“我已命人给她请了大夫,开了药,临走前还端了茶水给她喝。只是大夫看过后都说不好,叫给龄官准备后事呢,如今卍儿陪着她,药也是卍儿煎好喂给她。真真是惨不忍睹,竟瘦成一把骨头了。”说着摇头叹息,面露不忍。
宝玉急忙要去探望。
茗烟一把拉住他,道:“我的二爷,快别去,你若去了,满园子都知道了,袭人姐姐知道,皮不揭了我的!二爷赏我几两银子,我去给龄官请个好大夫,能治好也未可知。”
宝玉滴泪道:“蠢材,你知道什么?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去年我就听龄官说她吐过一回血了,如今又吐出一盆的血来,哪里还能留住命?世间庸医多,唯有请太医来看才有几分指望,可她不在园子里,我也无能,如何去请太医?”
茗烟抓耳挠腮,想了又想,忽然道:“别人都不成,知道了就是大事,二爷不如去请林姑娘帮忙,我记得林姑娘每个月都有太医来瞧好几回,自己也有帖子去请太医。”
宝玉深以为然,忙去贾母院中拜托黛玉。
贾母送灵前薛姨妈曾要来照料黛玉,怕黛玉年幼,单住在院子里寂寞,黛玉不喜薛姨妈和宝钗的品行,婉言谢绝,仍旧是一人住在东厢房,每日莳花弄草吟诗作赋,好不自在,闻得宝玉所求,不禁长叹一声,命人去请王老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