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帝将目光洒向青石小路的尽头,耳畔舌间品味着严静思的这番话,一时感慨良多。
他听得懂严静思的意思:往事不追,隐情不问。
她待他如此,亦是希望他也待她如此。
甚好。
宁帝顿悟,心绪随之轻快许多,想到新近批阅的奏折,道:“昨日严阁老上书请辞,朕给压下来了。”
严静思眉角微扬:动作够快的!看来是从徐家身上嗅到了危机感。
宁帝见她如此反应,之前的揣度得到证实,话音中染上一丝笑意,“果然是皇后从中点拨,难怪严阁老近来很是知情识趣。”
严阁老在朝会上力挺诸王就藩的举措,严静思也听说了,现下听宁帝这么说,也不由自主噙上了笑意,“祖父浸淫朝堂多年,平日里又甚好读史,勘破迷障不过早晚之事。”
“勘破归勘破,眼下的朝堂,可还离不了严阁老。”
严静思无奈摇了摇头,“估计是徐家这次变故让他萌生的退意,看来,皇上需加紧物色继任人选了。”
以往,严阁老荣退后,继任内阁首辅,当属徐彻徐尚书呼声最高,加之徐贵妃恩宠加持,似乎已成默认的定局。
然,正如严静思所说,世事难料,变数常存,如今的徐家,前有徐贵妃小产与宁帝关系疏离,后有越州一案徐彻身涉其中导致整个徐家为宁帝所不喜,真是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下,别说是荣登首辅了,就是徐贵妃能否重获往昔恩宠,都成了笼罩在徐家头顶的浓雾。
“朕已有属意。”宁帝直言,“现今内阁中,除却严阁老,户部尚书林远和兵部尚书符崇岳,皆为父皇启用,尤其是林卿,父皇在位时,朕就常听到提及他,可堪大用。”
林远啊......
想到之前收到的泉州家书,其中数次提及此人。
身正,有手段,有眼界,更重要的是,心怀百姓。
但是呢,就是手抠、心抠,把银子当成眼珠子来疼。
和此人谈合作,贼累!
想想快要能跑马的国库,掌管大宁钱袋子的林尚书如此抠门,想来也是有情可原!
“只是眼下还不是更易内阁的时机。”宁帝长臂探出,从路边一人多高的新树上扯下一枚红叶,捏在之间把玩,“老叶归了根,新叶才好畅享阳光雨露。”
严静思浅笑不语,只是与宁帝掌心相扣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
宁帝这个时候赶来,又开诚布公说了这番话,无非是存了安定她心的意思,现下看来,效果达到了。
“林远刚从越州回来,灾情基本已经控制住,他在奏折中数次为你请功,说是这次赈灾能如此顺利,很大程度得益于你提出来的那两道对策,应当重赏。就是不知,皇后想要些什么?”
严静思闻之暗忖:想要银子啊,可是你有吗?!
哎,堂堂大宁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实际上却是个国库、私库双双捉襟见肘的“负翁”,可叹!
宁帝偏过头看着一时沉默不语的皇后,瞬间心有灵犀一般读懂了她的心声。
心虚地移开目光,宁帝装作认真欣赏路边的那盆造型清奇的古柏盆栽,转念想到皇后这会儿根本目不能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臣妾力薄,偶能为皇上分忧,高兴还来不及,哪还能要什么赏赐。”严静思道:“越州能这么快安定下局面,还是要归功于林尚书和越州的各级官员们,皇上若是想赏赐臣妾,不如就赏给郭齐两家吧,若非有他们通力协助,臣妾的法子,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无需你让,郭齐两家本就在行赏之列。既然皇后一时想不到,那朕就替你做主了。”
听到宁帝这么说,严静思的大拇指在他的手指上迅速地摩挲了一下,心想:没有银子,把你的手让我玩一年也是可以的啊!
风势渐起,两人也走到了青石小路尽头的转角,算了算洛神医把脉的时辰,宁帝牵着严静思沿着来时路原路返回,东暖阁的门帘一打开,暖意扑面而来,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直到严静思做回软榻,宁帝方才松开手,自己在一旁的八仙桌旁坐下。
边品着茶,边环顾了一番暖阁内的布置,尤其是那两排新奇的铁质“热源”,宁帝想到自己加了四个炭炉依然冻手的御书房,幽幽叹道:“皇后这处,甚是得趣啊!”
☆、第53章 意外进展
严静思面不改色,莞尔一笑,“皇上过誉,不过是些突发奇想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台面。”
“皇后过谦,朕瞧着甚好。”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体验过皇后这边的温暖如春,宁帝瞬间觉得这间摆设简洁质朴的暖阁比自己的强上百倍。
“皇上来得巧,这地炉和铁暖片刚安装好,尚在试烧阶段。”严静思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臣妾思忖,皇上得要明年盛暑才会来皇庄,故而也没急着收拾主院那边,想着试烧这几日,待确定效果不错后,就将工艺图和熟手的工匠送回宫里去。没想到的是,皇上您现在过来了。”
宁帝挑了挑眉,对皇后这套符合逻辑又在情理之中的说辞持怀疑态度。
在判断真情假意这件事上,宁帝经历过一世糊涂,这辈子也尚在学习摸索阶段,但皇后严静思伤前伤后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却是能清楚分辨出来的。
分辨的依据,便是看他时的眼神。
之前的皇后,看他时眼里有期许,有幽怨,有眷恋,正因为如此,他才因为无法回应的心虚而愈发逃避。
然而,眼前的严静思,目光是坦荡如水的,澄澈明湛,却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俨如彻悟后的智者,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企望,亦如此时的他。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宁帝品了品心头的滋味,略复杂,既有感同身受的欣慰,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严静思这会儿是看不到,否则察觉到宁帝的心思,只会两个词简练评价他:矫情!呵呵!
奈何她看不见,有人却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洛神医准时而来,眼前的门帘子一打开,就瞧见了坐在一旁盯着他徒弟一脸“险恶”心思的宁帝。
微微一愣,洛神医走上前来见礼。
“先生请起,此处无外人,不必如此多礼。”
宁帝对洛神医倒是始终敬重有加。
“礼不可废,应该的。”
洛神医却似乎不怎么领情。
宁帝也感觉出来了,这位杏林泰斗隐隐对自己带有情绪,之前他还不解,现下却是领悟了。越州皇庄相距千里,这老先生却不惜昼夜奔波,只为按时为皇后治疗头疾,可见对这个徒弟格外看重。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有时,人的际遇就是如此奇妙。
虽已了解皇后的病情,宁帝免不得还是又问了一遍,听得洛神医亲口讲述,心里方才真正踏实。
洛神医虽对宁帝心有微词,但客观上讲,宁帝勤于政务,推行仁政,体恤百姓,总体来说是个合格的皇帝,且男女之事,本就是宁帝和严静思之间的私事,徒弟不急,他这个做师父的何须添乱。
想法很客观,很淡定。
然而,行针过程中,看了眼坐在严静思身边,衣袖叠加下两个人握着的手,洛神医抿紧嘴角,眼神幽暗了两分。
相较于最开始,现下行针时的痛楚已经明显减轻,一个时辰下来,严静思还有继续维持坐姿的气力,只是依旧一身冷汗。幸而屋内有暖气,减少了染上风寒的几率。
“你且好好歇息,朕先借用你的书房处理些政务,傍晚再过来陪你用膳。”
宁帝施施然起身,同严静思交代一声后,与洛神医打过招呼,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