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病人很麻烦,他不会干涉你的治疗过程,但却会事先问明任何一个细节,最糟糕的是,他甚至还略懂岐黄,并非完全的外行人。第一日诊查过后,沈七一连闷在房里两日才拿出一份可行的方案,如果进展顺利,至少能让卓正阳再活大半年。
活大半年,和立即去死,对很多人来说截然不同,但对卓正阳这等还想图谋天下的野心家来说却没什么两样。他自然不愿,但沈七也只能做到这一地步。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沈大夫即将成为一个无用棋子被灭口时,卓正阳遣人送来了一本古旧而薄薄的小册子。
素九针诀下半部。
……沈七第一眼见到时,几乎失态。
越清风寻觅多年的东西,竟然真在紫薇楼手里!
然而翻开第一页,他便笑了。下半部的小册子里,第一页只写了一句话——【唯修习上半部者可习之。】素九上半部的总纲里曾明确写着非普通人不能修习,而关于这一点,沈七曾做过试验。他找了个懂武功的大夫,给了他几页针诀,结果在那位大夫眼中,这根本不是医经而是功法,试着牵动了一下内力,却在转瞬间便真气逆行险些毙命。
素九针诀不能由习武之人修习是铁律,恰好他沈七天生经脉异于常人,无法习武,普天下又只有他一人会上半部,想要学成完整的素九,唯有他。
不过上半部的医经,便能打造出一个神医,得到素九下半部的沈七,将来医术能达到何种地步,已无人敢随意臆测。事情仿佛一下有了转机,方才不过是他第二次给卓正阳行针,效果却出奇的好,不仅让对方看到了治愈的希望,也让自己暂时脱离了死亡危机。
假若时间足够,沈七甚至笃定,就算压不住对方暴躁的真气,他也有把握让人活够十年。
只有卓正阳活着,他才能活着,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谋划下一步。
九月的天有些凉,甲板上有风,吹起沈七脑后的长发,也吹得一身白衣猎猎作响,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陪着奚玉棠下江南。
他身上有伤,看起来脆弱而削瘦,林渊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肩上,而后沉默地站在侧后方,说是照顾保护,不如说是另外一种监视。
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江水,他忽然淡淡开口,“三年前的冬月,在京城,清风曾与我说,江湖要乱了,问我何去何从。”
沈七阖着眼晒太阳,眼睫微颤,并未开口。
“没想到时过境迁,我们还是站在了对立面。”林渊自嘲地笑了笑,“毕竟兄弟一场,看在他与奚教主份上,沈大夫无需这般防备我。渊无他长,但至少能护你周全。”
一番话,令沈七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掩不住自己眼底的嘲讽,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目的地是哪儿?”
“嗯?”林渊一时不及反应。
“目的地。”沈七不耐烦地蹙眉,“下了船,还要继续赶路吧。”
林渊一时语塞。
“不愿说便罢。”
“不……”林渊停顿了一下,“我们去南疆。”
————
“所以,南疆到底有什么?”奚玉棠望着眼前的卫寒。
“一处古墓,空壳子。”卫寒讽刺地勾起唇角,“而且还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人。”
只是一个空壳子,卫谨之也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所以三人都没开口,等着他的下文。不出所料,对方接着道,“只是从古墓出来后,恰好与紫薇楼狭路相逢,两方交战,死伤惨重。”
“哪一方死伤惨重?”奚玉岚凉凉问。
卫寒面不改色,“东宫。”
奚玉棠顿时头疼地揉起眉心。
被对手嘲笑自家队伍不团结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想到司离的行事,越清风轻笑了一声,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单纯地觉得可笑。安慰地拍了拍心上人的手背,他看向卫寒,“卫大人的意思呢?”
卫寒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再探。”
“锦衣司打头?”奚玉岚挑眉。
“你打头。”卫寒看他一眼,再次因为受不了那张脸而移开了视线。
奚玉岚:……好想揍这小子怎么办!!
既然都是抱着诚意在谈合作,自然不会无的放矢。越清风品了一番卫寒的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卫大人想在暗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卫寒果断点头承认。
卓正阳欲图谋反,最终都会牵扯到国事上,而一旦牵扯国事,势必声势浩大。锦衣司只是个衙门,人手不足在其次,关键是一来此事没有证据,二来权限不足。哪怕延平帝想重用锦衣司,甚至提了卫寒的品级,但权力不够大,终究束手束脚。
这种时候,就需要江湖人站出来打头阵。
奚玉棠毕竟是锦衣司同知,卫寒顾虑的问题她也能想到,听出了两人话中深意后,不禁意味深长地对银发青年眨了眨眼,“哥,到你这个新任盟主烧三把火的时候了。”
三人都将目光落在红衣银发的青年身上,后者抽了抽嘴角,“早知道接这个盟主没好事。”
“想想幽焱剑。”奚玉棠笑。
“以及盟主的地位、名望和好处。”越少主也笑。
“还有你想将听雨阁由暗转明,摆脱司氏影子的大计划。”卫寒接话。
奚玉岚木然,“卫谨之,本阁主何时说我有大计划了?”
卫寒嗤笑,“难道你想为司氏卖命一辈子?”
“……”
————
“南疆?”沈七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离奇的答案,“去做什么?”
“林某不知。”林渊摇头,“只听师父提及过要去取一样东西,具体如何,要等到了才能定夺。”
南疆……
苗寨都被越清风灭了,最珍贵的乌金木也拿过了,还有什么东西可求?
能让卓正阳亲自走一趟的东西……
“我在船上不曾见你师父。”沈七开口。
林渊怔了怔,不自在地别过脸,“十五日前,师父在京郊茂华镇阻拦奚教主。”
话音落,沈七瞳孔猛地一缩,怒火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然而最终他还是将脾气忍了下来,心中默念了数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良久才压抑着怒气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滚滚江面。
就在林渊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沈七突然轻飘飘地唤了他一声。
“林渊,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林渊微微一滞,抬头。
“我不信你不知卓正阳的图谋。”他淡淡开口,“他在谋反,而你也将会成为一个反贼。义薄云天的沉渊公子,你知道你们一旦失败,会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
“成者王败者寇。”林渊的声音微沉,“我别无选择,师父他……”
“你和江千彤还真是绝配。”沈七讽笑着打断他,“但她比你好在哪儿你可知?”
“……”
沈七转过头,苍白无血色的精致面容上在日光照耀下越发脆弱得透明,可眼底却是毫不掩饰的怜悯,“她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你,被所谓仁义忠孝冲昏了头,愚忠,愚孝,愚义,最后愚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