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醇绵长,可喝得太急,辣味一出,顿时呛得不行。
奚玉棠无奈抬手帮她顺气。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江千彤擦掉眼角咳出的眼泪,不好意思地别开脸,“……你还没说,你方才在叹什么。”
奚玉棠收回手,换了个坐姿,舒展地伸着长腿,带着笑意回道,“没什么,就是叹你果真坐不住,跑到房顶来了。”
“……我一上来你就知道啦?”
“你说呢。”
“……”
有些泄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江千彤慢道,“我实力这么差却当了掌门,换成别人,我也不服啊。”
“瞎说什么乱七八糟。”奚玉棠好笑,“本座当教主时才十一岁,随便来个人都能撂翻我,还不是挺过来了?”
江千彤看她一眼,摇头,“我没你天赋异禀。”
……你这样说我会觉得你在骂我。
奚小教主懒得反驳她,只问,“你现在打得过陆靖柔么?”
“当然。”江千彤闷声,“她被你废了一只手不是嘛,而且这个月我也突破了,你教的剑法也精进了一层。”
夜凉如水。
屋顶上两人都沉默下来,许久,奚玉棠再次开口,“比武招亲是你同意的?”
“嗯。”江千彤低低道,“这对离雪宫来说是好事。师父……柳前宫主她既然被你……我临危受命,得顾念大局。”
“就算嫁给不喜欢的人?”
江千彤沉默了片刻,忽然壮胆般夺过酒坛子又喝了一大口,转过身认真望着眼前人,“奚玉棠,我就问你一句,你娶不娶我?”
奚玉棠缓慢摇头,“娶不了,我喜欢男人。”
“……”
直视着对面人那双猛然锁紧的眸子,她继续道,“况且你敢嫁么?哪怕我迟早要杀你师父?我不仅会杀她,还会毁了离雪宫。我说过,当初我遭受过的一切,都会一一讨回来,这不是在说笑。”
江千彤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以为,你至少会对离雪宫有些企图……”
“我有。”奚玉棠平静地回望她,“我要离雪宫的所有势力范围,要曲宁城,要你们的功法,还有你们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但我唯独不要离雪宫这个门派,我要让‘离雪宫’三个字消失在江湖人记忆里,就像当年遭受重创后的玄天教。”
她的眼底,有复仇的火焰。十几年来所压抑的暴戾和野心,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江千彤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下意识扣紧了手中一片坚硬的瓦砾,强迫自己迎上她冰冷无情的视线,艰难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现在是离雪宫宫主……”
“我在问你,是要离雪宫,还是要自由。”奚玉棠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如果你说一句想走,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哪怕这个自由是赔上我的门派?”江千彤声线都颤抖起来,“带我走以后呢?把我丢到一个安全却远离你的地方,让我看着你覆灭它?”
奚玉棠没有说话。
女子大口地喘着气,往日倾城的脸苍白如纸,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秋水般的眼睛在这一刻蓄满了泪水,却硬生生忍住没有冲出眼眶。
她努力地对抗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不敢去触碰此时此刻令人万念俱灰的那个小小的祈盼,就这么定定看着眼前人,连呼吸都困难至极。
许久,奚玉棠叹了一声,“换做往日,你现在已经哭了……千彤,你长大了。”
是你逼我成长的……
江千彤咽回了眼泪,想扯出个笑容,却发现这个动作太过困难。
她连动一动嘴角都觉得痛彻心扉。
深吸了一口气,江千彤抬起头,“奚玉棠,我师父说你是女子,是真的吗?”
“是。”奚玉棠郑重地回答,“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我娶不娶你?”
“因为我不介意。”少女不敢低头,怕自己又忍不住要掉眼泪,“我喜欢你,不管你是男是女都喜欢。”
“……”
一记直球,让奚玉棠愣在了原地,脑子里瞬间空白。
终于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江千彤像是突然被打开了话匣子,不等对面人反应便道,“我知你不会娶我,所以答应了比武招亲,但还天真地想过你会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出面帮我一把,哪怕假装娶我……只要你我不对立,我就既能保住离雪宫,又能待在你身边,你要离雪宫,我愿意给……”
“可我唯独没有想到,你说要毁了它,是认真的。”
她不知道奚玉棠以前曾经历过什么,但从她和师父之间无解的杀父弑母之仇中可以窥出事情的严重性。但她太天真,以为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她拦不住对方杀师父,孝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师父死在奚玉棠面前,她不会有怨恨,只会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但在此之前,她还是想帮师父挡一挡,挡不挡得住另说。
柳曼云是她师父,也是把她养大的人。如果不是她,江千彤这个小孤儿早就死在了秦淮河边,不会有什么武林第一美女,不会有江女侠,更不会有今天的江宫主。养恩大于天,单凭这一点,她就不得不拿起剑站在奚玉棠面前。
是,柳曼云是曾想把她当成联姻工具,也曾靠她牵制奚玉棠,她虽然生气,虽然不忿,也对师父失望,但终究,那个养大她的人,给了她十八年的衣食无忧,教她武功,赋予她地位,是她最坚强的后盾。
她这一生被保护得很好,那么如今,她是不是应该反过来保护师父,保护这个给了她一切的门派?
她不知道。
“奚玉棠,”江千彤难过地垂下了眸子,“是不是没有别的解决之法了?”
好一会,回过神的奚教主几不可闻地叹,“抱歉。”
少女终于勉强地牵起嘴角,“不用跟我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你这么为难,何尝不是因为我在逼你?”
抬起头,江千彤下决心般再次直视对方,斩钉截铁,“奚玉棠,我选择留下。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我的门派。”
奚玉棠怔了一下,缓缓点头,“好。”
“你希望我嫁给谁?”少女一脸认真,“我嫁给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说,我会照做。是烈英吗?还是林渊?不,林渊不行……要么听雨阁阁主?或者卫千户?不对,卫千户跟你和越少主都不合……那墨锦?杨朝?郑泰?”
“……”
心头仿佛突然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奚玉棠呼吸一噎,一股无法抑制的涩然瞬间冲向喉咙。她哽了好久,好半晌才压下那股涩意,定定开口,“你不是说笑?”
“嗯。”对面人郑重地举起手发誓,之后才缓了语气,慢道,“我很矛盾。你我之间,应该先是朋友,再是对手才对,既然是朋友,我还那么喜欢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她想为这个做一些事。如果现在不做,恐怕以后都没机会了。
少女说的极慢,仿佛每个字说出来都无比艰难,然而却带着江千彤特有的真诚和直接。奚玉棠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叹息着倾身过去,将人抱在了怀里,“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啊千彤……”
她的怀抱清冷极了,一点都不暖。这个人就像个冰块,又硬又倔又不可撼动,可不知为何,当江千彤把头抵在她肩上时,心中高高筑起的所有城墙都在这一刹那轰然倒塌,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冲出了眼眶,几乎在瞬间便浸透了眼前人的衣襟。
耳边响起了少女几乎喘不过气的抽咽声,奚玉棠长叹着阖上了眼。
不知哭了多久,江千彤离开了这个冰冷却格外令人安心的怀抱。奚玉棠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伸手帮她拭去满脸的泪,轻声道,“别哭,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你是武林第一美人,是一派掌门,以后要改掉爱哭的习惯才是。”
对面人打了个泪嗝,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用力点头。
奚玉棠笑起来,“那现在乖乖坐好,听我说。”
江千彤笔直地挺起了腰。
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即便梨花带雨也丝毫不掩绝色的脸,奚教主沉默片刻,问道,“打算坐稳这个宫主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