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她又气恼他,又不得不为他着想的时候,那纠结的小表情,伊崔的嘴角禁不住勾了勾,觉得越想越有意思。
这么一个有趣的小丫头,他当初怎么会不喜欢她,觉得她很招人烦呢?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伊崔的思绪,来人是盛三,他带来宋无衣的口信,告知伊崔,顾朝歌一月前出现在长兴,这也是红巾军最后一次得知她的行踪。
往南,是无法无天的流寇地带,再往南,是张遂铭的地盘。宋无衣在这一个月里,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顾朝歌的消息。
她消失了。
伊崔面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如今只不过是真的来了而已。
“知道了,让宋大人莫要再费心。”他转头看了一眼压在案几上的那封来自大靖官府的招安令,心里清楚,正值多事之秋,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人力,打听这些,已是他任性了。
深秋的滁州城尚且还算平静,但已有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此时的顾朝歌又在何处呢?
她在深山老林,打起仗来,这里是最安全的哒。
能经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地方而毫发无损,这间接证明我们朝歌的认路能力感知危险能力野外生存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离开长兴之前,她有试图在乱葬岗待过,可是红巾军统治的地方治安太好了一点,当地百姓发现乱葬岗晚上亮灯,都会向当地士兵头头告密的!
这种时候伊崔的牌子派上了用场,士兵头头们接过牌子仔细端详,狐疑地打量她,打量得她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方才放过她,并且勒令她赶快离开这种地方。
可恶,红巾军怎么跟别的地方的叛军不一样,人家都只管烧杀抢掠,为什么他们还要管当地治安啊!
一定是伊崔让他们这么干的,他就是爱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顾朝歌在心里暗搓搓地诅咒伊公子吃到的菜叶上都有虫子,然后十分郁闷地离开了红巾军的地盘。
她往东南方向走,起先还能见到一些村落,她会住进去,给农家看病,打听附近有没有擅长治疗外伤或者腿疾的铃医,或是于腿疾有好处的当地偏方。她始终挂记着伊崔的腿,可惜让她失望的是,土方子很多,但专门针对伊崔那种特殊情况的,一个也没有。
这种事情急不来,她知道,很多时候得看缘分。
但是越往东南走,情况越糟糕。她看见很多烧毁的村落,房屋黑漆漆的一片,半边塌下来,有些烟气未散的地方,走近了还能闻到烧焦的肉香味。
那是人肉的味道。
顾朝歌不会去这种地方寻找尸体。她很有经验,知道混乱的地方,常常会有多股盗匪贼人的势力交错,他们会因为女人、钱财和地盘的事情火并,失败的那一方常常落荒而逃,顾不得埋藏同伴的尸体,即使事后想起来回去找,发现丢了一两具尸体,也只以为被野狼叼走,不会在意。
那头她从滁州带走的驴子,真是驮运尸体的好帮手。她带着食物和水,躲进山林,找到能够容她一人藏身的狭长山洞,然后可以连续好几天慢慢研究一具尸体。无人会打搅她,只是运气不好的时候,会有鬣狗甚至野狼循着血腥味过来,她按照老猎人教的方式在洞前埋上许多陷阱,彻夜燃着篝火,竖着雪亮的刀,得到尸体的野狼懂得见好就收,唯有贪婪的鬣狗,不见血便不懂得要逃走。
真奇怪,可能是独处的时间太久,她不怕野兽,却很怕人。
以前并不需要这样麻烦,跟随师父解剖过很多尸体的顾朝歌对此驾轻就熟。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很特殊,她要完成师父札记上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个部分——人脑。
没有任何脏器和骨骼的复杂程度,能够比得过人脑。师父生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一个部分,她那时候小,不懂,问师父研究这些有什么用处,只会被人当做神经病和妖怪。
那时候师父摸摸她的脑袋,笑呵呵道:“了解我们自个儿,难道是没用的?就算现在看不出好处,留给后人,也总归是有用的。”
师父是个怪老头,她以前以及现在都这么觉得,但是不管怎样,这本汇集师父毕生心血的札记,她怎么也要完成的。
头骨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郑林打造的那把刀,更像是锯子,刮干净头发,露出头皮,划开,用那把刀锯来回拉锯,一点一点,慢慢的,直到把头骨锯开为止。
那种骨屑的味道,让顾朝歌恶心得想吐。
是的,即便是她,也觉得开颅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她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慢慢地锯,锯开头骨的时候,骨屑四处飘扬,就像它那生前无恶不作的主人将灵魂附着在上头,用阴森森的视线全方位围绕着顾朝歌,谩骂她,诅咒她,竟用这么恶毒的手法毁掉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死无全尸。
有一次,顾朝歌手一抖,刀锯一滑,将手指割了很深一道口子。
疼啊,她的眼泪哗啦啦往下落,望着那个锯了一半的头颅,头颅上凹陷的眼珠无神地对着她的方向。刀锯从手里一松,她忽然觉得害怕,又害怕,又委屈,委屈得直哭。山林里鸟叫阵阵,唯独没有人声,她缩在山洞一角,紧紧攥着伊崔给的那块牌子,明明知道现在它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攥着它,她会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就好像伊崔在身边一样。
那真是一段很艰难的日子,以致于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将所有的刀具器械封存起来,束之高阁。看见尸体,遥遥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飞快地远远走开。
即便是很多年后,她依然很怕听见锯断木头的声音,而那种特殊的骨屑味道,再也不想闻见。
深秋入冬,等到落雪的时候,山里待不住,她去了张遂铭的地盘,这是她第二次来。在常州,在扬州,这里生意照做,酒照喝,歌照唱,一片世外桃源景象,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是问题。只是偶尔从窗外瞥去,看见喝醉了酒的士兵对衣衫褴褛的乞丐拳打脚踢,极尽嘲笑,才会醒悟,在这里没有银子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客栈的老板娘前年生孩子难产,是她帮忙接的生。她来客栈的时候,一身破旧穷酸,像个讨饭的小乞丐,幸好老板娘还认得出来,为了感谢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她的住宿费。她几乎很少出门,总是待在客栈房间里,一点点完成师父的札记。
有一次,老板娘亲自来给她送饭,老板娘好奇她每天待在房中做什么,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咱们扬州的大户卫家,嫡出的大小姐卫潆,这些日子据说是中邪了,请了好多道士啊大夫什么的,顾姑娘要不要去试一下?赏钱可高捏!”
“那么多大夫都看不好,我肯定也不行的呀。”顾朝歌小小声回答。谢了老板娘送的饭,转身关了门,继续完成她那绝对不能给人瞧见的札记,不然老板娘一准要说她被妖怪附体,竟然画这种东西。
扬州城可不比红巾军的地盘,这里的士兵都很凶,世家富户都和张遂铭的军队勾结在一起,那个有名的卫家她也听说过的,传说手眼通天。为了小命考虑,谨慎起见,她不要去,卫家财大气粗,不比那些贫苦乡民,肯定能请到好大夫。
顾朝歌只在扬州城待了一个月,走的时候,听说那位卫小姐的中邪之症仍是未好,赏金又提高了,老板娘极力劝她去碰碰运气。她害怕自己再不走,老板娘就要热情地将她交给卫家,于是收拾行囊很快离开,然后一头又扎入深山。
即便开颅多次,可是人脑的结构实在太复杂,她能画个大概,却无法明白它们各自的作用,有些地方留下空白,只能再找几具尸体碰碰运气。如果还不行,那她也只有放弃,这是个人能力问题,师父九泉之下可不能怪她。
春天的脚步很快遍及长江两岸,春暖花开,山中的气息都变得暖融融的。顾朝歌磕磕绊绊,勉强完成了札记的最后一部分,将几具匪徒的尸体挖坑掩埋,给他们磕头上香,感谢这些生前十恶不赦的家伙死后所做的“贡献”。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当山中鸟语花香的时候,山下已经入了暮春时节,顾朝歌在山中待得又脏又臭,即便在山泉里沐浴过,丢了那身全是尸臭味的衣裳,也掩盖不住她的“乞丐”味。
不过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就是要这样才好,这样子在路上走,才不会有山贼啊盗匪啊或者官兵来打劫。
可是今天,她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军爷,军爷,就是她,抓住她,她就是那个吃人的巫婆!”
有人慌慌张张地大叫着,顾朝歌好奇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个拄着锄头一腿泥的农夫,正瞪大眼睛,伸出手颤巍巍指着她的方向:“是她,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吃人脑!”
他旁边有两个衣着明显不是大靖官兵的大汉,一脸杀气腾腾地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不,不是她的“方向”,他们看的就是她!
顾朝歌心里咯噔一下,翻身上驴,鞭子一甩。
“小驴,快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某驴:主人,答应我,以后出本名就叫《像驴子一样不停的奔跑》︿( ̄︶ ̄)︿
☆、第章
请问驴和马,谁的速度比较快?
那匹马是幼崽吗?
不是。
那匹马是瘸腿吗?
不是。
那匹马是活的吗?
当然是!
那,还需要问吗?
肯定是马快啊!
一头小驴子,怎么能跑得过人家士兵的马,更何况还是一头负重的小驴子!
一马横亘在前,顾朝歌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提起来,大汉凶神恶煞:“跑啊,有本事给老子继续跑啊!”
顾朝歌欲哭无泪,幸好她在奔跑时已经把放在口袋里那本宝贝札记塞进亵衣,如今只需要……狠狠踹一脚小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