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轻轻嗳了一声,在高肃的对面坐下了。高肃面前摆着两只金樽,俱是长长的杯口,里面流淌着澄澈的酒液。高肃举起金樽,朝她遥遥祝酒,紧接着便一饮而尽了。
大约是喝得太急了,他用力地呛咳起来。
“长恭你——”
她有些哭笑不得,想要上前扶住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影子,便又慢慢地收回手,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可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么?”
高肃苦笑着,微微摇头,替自己倒了一樽酒,再一次一饮而尽。
他没有换朝服,依然是白日见到的那一身武官服色,宽大的暗色袖摆拂过坐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又骨碌碌地滚远了。
“阿瑶。”他的目光有些苦闷,也有些悲沉,“我最担忧的那件事情,还是发生了。今天下午,陛下敲打了我一番,又将我带到薄太后处,隐约透出了议亲的意图。”
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快,快得有些超出他的掌控了。
“我言称自己是带罪之身(受父之过连坐),但他却说,‘你父违背诸吕,何罪之有’。我又称自己担不起大将军之位,他怒极,斥道:‘你要弃我汉军二十万儿郎于不顾么?’”
他苦笑,抓起脚边的酒坛,又灌了一口酒。
云瑶轻轻嗳了一声,想阻止他,但却阻止不了。
“我今日让你到这里来,本是想看一看你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但事出仓促,现在我唯有一条路可以走。阿瑶,在一切安排好之前,我不能将你带出来,可我又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我会假称自己有个妻子,青梅竹马,非卿不娶。”
云瑶脑子里轰地一声,喉咙干哑得厉害,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预言……那个预言!
高肃假称自己有个妻子,三度抗旨,最终刘恒忍无可忍将他下狱。不过因为边关战事吃紧,又将他放了出来。他虽然身居大将军高位,但时时事事都受到限制,连自由都受到了限制。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肃续道:“我会将一切都做成真的。我谎称那位新娘与我有婚约,随我一同去北疆,又在北疆与我结为连理。但因为我二人私定终身的缘故,六礼尚未补足。不管陛下信还是不信,我都会咬死了这一条。阿瑶,你在宫里与太后、皇后朝夕相处,能替我圆这个谎么?”
他定定地望着她,有些犹豫,又有些期盼。
云瑶艰难地说了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高肃见她为难,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他起身来到云瑶身旁坐下,低声道:“若你不信我……”
“我信。”
她哑声道,低下头,将头埋在膝盖里。
假如来到这里的并非魂体,而是她的本体,恐怕现在已然失控了。
她的魂体飘忽忽的,眼睛干。涩,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高肃沉沉地叹了口气,想要拨开她的长发,但却只碰到了一团朦胧的雾气。他苦笑着摇摇头,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知道此事对你有些不公。但这却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她埋在膝盖里,闷闷地道:“你可曾考虑过后果么!”
后果?高肃笑笑,道:“自然是考虑过……”
他不但考虑过谎称已婚的后果,而且连抗旨不尊、强行带走张皇后、抛弃将军之位的后果,全都考虑过了。再三权衡之后,他居然苦恼地发现,唯有谎称自己已婚,才能将事情减损到最小。
带着薄茧的长指轻拂过她的发,仿佛在安抚她的本体一般。她慢慢地放松下来,但心底深处涌起的悲哀之感,再一次席卷了全身。她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会抗旨,你会被束上道德和军律的双重枷锁,你骗一次就要连续骗两次三次……”
高肃叹息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声音低低的,透着些许无奈。
她回过头来望他,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可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