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臣本事了得,而是殿下分心太久,错过了收成。”元春将水霄重新上好鱼饵的钓竿,又重新抛回了水中。
水霄好笑地瞄了她一眼,朝她拱了拱手:“受教了!”拿清水洗了洗手,拿手巾擦干,又坐回原来的位置,盯着钓线的浮标。
元春也盯着自己的钓钱浮标,轻声问道:“对了,听说殿下如今也参与夺嫡了?”
水霄大方地承认了:“是!”
“殿下如今锋芒毕露,是否有些不智?”
水霄仍盯着钓线的浮标,微笑道:“韬光养晦虽可少被人忌惮,但势力发展得太慢。若再被人看破了目标,只会更加束手束脚,那时就只剩下韬光养晦的坏处,而无其好处了。父皇如今年事已高,我起步太晚,不能走这条路。我如今这样锋芒毕露,虽然受了不少暗箭,但朝堂之上,已无人将我视作闲散王爷或他人附庸,已有投机之人暗中投靠了。尚医放心,我既然敢走这条路,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元春被他这副“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样子弄得十分无语:你有什么样的倚仗,敢如此托大,同时挑战你那些树大根深的哥哥们?就算你消息灵通,但就能保证一直不出纰漏?
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十七皇子这样大胆,是不是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金手指作底牌?所以他才能在重病卧床多年之后,仍有那样灵通的消息?才能在如今这样凶险的情况下,那样自信?
因自己有医疗系统,元春很容易就想到了“金手指”这一点。
而这么一想,她也就释然了。
好吧!这位十七皇子看着也不像是一个鲁莽的蠢货,似乎还颇为狡猾的样子,自己也不用白为他操心了。
“殿下受了些什么暗箭?”她轻松地闲聊。
“我拖到如今才出宫开府,就是遭了别人的暗算。钦天监的官儿卜算之后居然说:我命相弱,自己立不住脚,须有父母翼护才能平安,十八岁之前都不宜出宫。”
水霄微笑着说:“好嘛!不宜出宫我就不出宫。住在宫里,不给我差事我就见天儿找父皇品茗对弈、谈书论道;给了我差事后,遇到处理不了的问题我也去向父皇“请教”,反正都住在宫里,来往方便……然后终于有人意识到,把我按在宫里是一件极蠢的事。于是,那个说我十八岁前不宜出宫的官儿被揪了个错儿撤职了,钦天监换了个人重新卜算,竟算出我命相虽弱,却很宜在今年出宫。”
元春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在这时代,命相什么的,最能影响一个人的前途了!昭王虽然掰回一局,出宫开府了,可这“命相弱”的帽子还戴在他头上,他要怎么摆脱?
“殿下打算怎么应对‘命相弱’这个评语?”元春忍不住问道。要当皇帝的话,命相不能弱吧?
水霄将钓竿扯起,同样扯出一尾红尾鲤鱼,笑道:“尚医不用担心。命相之事虚无缥缈,有很多法子可以应对的。现在先不急。”
元春也就不再多问,专心钓鱼。
水霄重新将钓钩抛入水中后,却主动与她说起了如今的朝中局势:“加上我的话,现在诸皇子夺嫡的势力可算作五股。我一股。直郡王单独算一股。顺郡王与孝恭亲王一母同胞,他们表面上不大和睦,但实际上顺郡王在暗助孝恭亲王,因此他们只能合起来算作一股。另外,肃郡王明面上靠着义忠亲王,但他又有些自己的小算盘和小动作,因此义忠亲王和肃郡王,应算作一股半。还有一位裕章亲王,表面上与世无争,只知著书立说、安心办差,但他实际上处在了一个进退自如的位置上,可算作半股。”
数完了诸皇子的势力,水霄又说:“表面上,在朝中势力最大的是义忠亲王,在军中最有影响力的是直郡王。但实际上,这两方势力都被孝恭亲王渗透得厉害,所以真正实力最强的,应该是孝恭亲王。直郡王那个跟了他十几年、最心腹的谋士付攸,实际上是孝恭亲王的人。但直郡王到了现在,都还没有醒过神来,所以他被孝恭亲王和付攸玩死,怕是迟早的事。”
直郡王最心腹的谋士,竟然是孝恭亲王的人?元春恍然大悟:怪不得直郡王这一次败得这么惨呢!那谋士没安好心吧?
又觉得有些古怪:“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谋士,直郡王居然还没有拢过来!这直郡王,也太没用了吧?”就这点本事,他也敢来争皇位?
水霄笑道:“据说:这个付攸与直郡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具体什么仇我也还不知道。当年付攸主动找到孝恭王,主动提出到直郡王麾下卧底,就是为了报这个仇。”
元春忍不住要大笑三声。直郡王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让这个付攸耗费这么多时间和心血来报复他?
水霄说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道:“这次直郡王设局陷害令族兄,原就是孝恭亲王和付攸的一石二鸟连环计。付攸利用直郡王对我和令祖父的仇恨,诱导直郡王产生了设局对付贾家的想法。付攸先是假惺惺地劝阻,然后‘推托不过’,又与直郡王‘反复推演’,设了那个‘万无一失’的局。直郡王大约怎么也想不到,他在给贾家设局的同时,其实已经踩进了孝恭王和付攸的局中。
“孝恭王原先的打算是:等令族兄杀了襄阳侯之孙,他再把引令族兄入局的那个关键人物‘贾三儿’卖给令祖父。而这个‘贾三儿’的身份一曝光,直郡王就会涉入案中。这个‘贾三儿’,大约是经不住拷打的,你们家也会想方设法让柳如玉招供。而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孝恭王府都卖给了贾家一个大人情,王妃、安平郡主和水澜那里再一使力,让你嫁入孝恭王府,也就不是难事了。而经此一事,直郡王必定实力大损,孝恭王就可继续设局收编直郡王的势力。”
元春幸灾乐祸地摇摇头:“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没错!孝恭亲王大约没有想到:一向怜香惜玉的戚建业,居然顺手拉了柳如玉挡刀,不肯乖乖被令族兄杀死;柳如玉挡了一刀之后居然没死,而是被你救活了;在他向令祖父卖人情之前,令祖父居然就逮到了‘贾三儿’。孝恭亲王现在一定很奇怪:令祖父究竟是怎么逮到‘贾三儿’的?”
水霄盯着浮标,低笑了几声:“经过这一次,孝恭亲王大约就会明白:再精巧的布局,成不成功也得看天意。”
他这副得意样,让元春脑中有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水霄,轻声问道:“对于这样的结果,昭王殿下是否乐见其成?”
她有些疑心十七皇子是故意在贾珍已经入局之后,才向贾府透了消息。如果真是那样,十七皇子就是连贾家一块儿算计了!
水霄听她话音儿不对,转头看了看她的神色,便有些猜到她在疑心什么。
他摇摇头,有些自嘲:“孝恭亲王与直郡王再怎么斗,我都乐见其成,但我并不希望尚医的家人被涉入局中。所以我知道那消息后,立刻就叫明瑟去贾家传信了。可惜我那时被按在宫里,诸事不便,这消息便送得迟了些。”
元春见他如此,暗暗愧疚起来:十七殿下帮了她家很大的忙,今天又对她直言不讳,她实在不该这样疑神疑鬼的。啊,一定是她刚刚听了太多阴谋诡计,有些被带歪了!
她不由得带着点儿歉意地安慰水霄:“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却是乐见其成的!”
微微叹息一声,她苦笑着说:“殿下或许不知道,我那些族人,省事的少,无法无天的居多。我那位族兄从牢里放出来后,不反思己过,反而撺掇祖父为他报复‘调唆’之人。我忍无可忍,当场跟那个族兄闹翻了,到现在也没再见过面、说过话……”
柳叶汀上,响起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60.元春管家
“那我与尚医,也算同病相怜。”水霄幽幽地说,“在我家中,父皇有父皇的打算,母后也有母后的考量。众兄弟自不必说。参与夺嫡的,互相视为仇敌;未参与夺嫡的,也对我这样的局内人敬而远之,怕被连累。先前病着也好,如今身体好转也罢,我一直觉得寂寞……”
元春默然,静静地听着他诉苦。心想:觉得寂寞你还去夺嫡?不知道那个位子上的人,是天下最寂寞的吗?
但这话她不想说出口。
按这个时代的标准和十七皇子的心智,他已经是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了。她不需要干涉太多,尊重他的选择就够了。朋友之间相处,更应该小心谨慎,免得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水霄叹息一声:“自我母亲去世后,我虽然上有亲父嫡母,下有众多兄弟姐妹,却再未真正感受过骨肉亲情。这方面有了缺失,我便想在另一方面找补回来。尚医三番五次地救我,在我病情危急时彻夜守着我,在亲兄弟买通道士想害我时,挡在了我身前……在我母亲去世以后,还从没有人这般不计得失地对我好过……”
说到这里,水霄的声音略有些哽咽。
他顿住了话,垂头闭了闭眼,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尚医对我,实有再造之德;我与尚医相处,也着实投契。因此,当我身体越来越好时,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所能,翼护尚医一生。一报恩德,二酬知己。而要实现这一点愿望,最有效的途径莫过于拿到至尊之位——这也是我参与夺嫡的原因之一!”
他转头看着元春,无比认真地问:“这一点,尚医可相信?”
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陡然间掠过元春全身。
这这这……他参与夺嫡这样凶险的事,原因之一竟是为了我?!还好是原因“之一”,若他说他夺嫡全为了我、只为了我,我怕自己会吓得掉进这澄碧潭去喂鱼!争皇位若只是为了女人,这多有昏君的潜质啊!自己可不想做那个给“昏君”背锅的“祸水”。
她一直不太能理解:那种为了女人可以让全天下陪葬的言情男主,是怎样一种偏执?
可就算十七皇子说自己是他夺嫡的原因“之一”,她还是觉得这份情义太沉重了。不由得有些讷讷道:“我何德何能……”
水霄却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尚医只告诉我:你可相信?”
元春打量着他的神情,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相信。”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虽然判断一个人是否可信不能只听其言,还得观其行。但在底线范围之内,对于一定的人,还是应该多给予一点信任的,否则就成多疑之人了。
水霄脸上笑容绽放,如春花秋叶般明媚绚丽。
“对我来说,夺嫡只是手段,翼护尚医才是目的。我又怎么会为了夺嫡,去算计尚医和尚医的家人呢?这岂不是本末倒置?”水霄微笑着说。
元春说不出话来。看来,自己刚才对水霄的疑心,对他的伤害可能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大一些。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样疑心你的。”她刚才怕是真的错了。如果水霄真的有心算计贾家,又怎么会把背后那些阴谋算计巨细无遗地告诉她呢?
“尚医不用道歉,这也是我的错。我珍视尚医这个知己,因此与尚医相处时,总担心自己言语不慎、冒犯了尚医。故而从未向尚医说明自己的心意,也难怪尚医心存疑虑。”
水霄微微有些感慨:“我刚刚才想到:尚医既是不同流俗之人,我便不能以常理度你。有些重要的事,我最好与尚医开诚布公、坦荡无遗,免得白生出许多误会。”
元春有些不太习惯这种煽情的气氛,故作轻松地说:“坦荡无遗之人,可不利于争夺大位。殿下可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就改正了自己的优点。”
水霄失笑:“对于别人,我自然不会坦荡无遗。尚医是我真心信重之人,自然不同于常人。”顿了顿,他的神情郑重了一些,“有两个秘密,我想告诉尚医……”
“不不不不不……”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元春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千万别告诉我!我最怕知道别人的秘密了!对任何人都有所保留,这是优点!非常重要、非常可贵的优点!殿下千万要保持下去啊!”
这是元春的真心话。她也从未打算将自己的底牌暴露给任何人。
她觉得:把自己所有秘密都告诉别人,那需要全心全意的信任,需要先做好被人出卖、输得精光的心理准备。她从未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也就从未对任何人付出过这种信任。她也不想被别人这样信任——太特么有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