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从很早以前就讨厌朋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讨厌。我无法想象一群人在一起做一些其实不做也无所谓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说这样会获得快乐,我却觉得这样才是真正会失去快乐的行为。人生那么短暂,获得金钱和权力带来的安全感,获得肉欲的满足,获得求知欲的满足,哪怕再退后一万步,获得知己的欣慰感,什么不是快乐,却有人满足于和别人一起玩带来的那种连感觉都算不上的交互行为,那让我完全无法理解。然而,我是有朋友的,尽管我其实很讨厌其中的一些,因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他们是朋友。似乎,有时我们会因为一些原因阴错阳差地和某些人产生了在量上更多的交互,我们便以为彼此可能是对方的朋友。等这些原因一个个在时间中逝去了,我们便开始感叹朋友的易逝,然后去故作老成地感慨世界的残酷,哈!
愚蠢。
朋友只是一个词而已。你说和你一起在克里米亚战争里撤退的连队下士是你的朋友,是因为你们有过一起对敌的经验;你说和你一起暗中查贪腐的那个记者是你的朋友,是因为你们是打击腐败的同志;你说和你能够彻夜长谈的那个同性是你的朋友,他可能是你知己也有可能是个同性恋——我想说的是,“朋友”是一个空泛而空洞的概念,而且在讲究人际关系的东方社会,这个词越来越有被滥用的倾向。不信的话你可以往街上随便喊一声朋友,至少会有三四个人抬起头来看你——好吧这是开玩笑的。
总之,我宁愿用精细到内容的名词去划分身边人的阵营也绝不会一概而论地把他们囫囵吞枣地算作所谓的“朋友”,因为这个词过于宽泛,显得没有诚意。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我遇见了四个朋友,说实在的,他们跟我没什么交集,真没什么交集,但一个没有朋友圈撑腰的人在大学里会很难混,毕竟那边的辅导员个个都尸位素餐。我是热衷于政治科技与哲学的人,可他们有的是字幕组的校对员,有的是学校体育社的副团长,有的是普通到猜都可以猜到他在寝室里干着什么的一般学生,还有一个,嗯,是个热衷于音乐的丫头。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产生在大方向上一致的交集,这也很正常。在这四个人里,我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那个喜欢音乐的妹子——某种程度上,我也喜欢音乐,只是没喜欢那三样东西那么狂热。后来和很多大学的男女生一样,我向她告白,她接受,然后我们像许多婚前性行为的情侣那样疯狂地品尝着**——许多年之后,我回想那段经历,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因为说到底,我只是想通过那样的行为在明明是我自己造成的孤独人生中感觉到被爱,并不在乎对象是谁,可能是因为她的长相比较可爱漂亮吧……
然后,和许许多多其他偷尝**的情侣一样,她怀孕了,我付不起医药费,最后她不得不自己摆平了这件事。后来,我们和平分手了,我们的朋友都知道了这件事。然而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去相信包括自己在内的身边的几乎所有人。因为我的不负责任,我害得那个女孩承受了许多不该承受的伤痛,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做了这糟糕的事情,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们都用眼神斥责着我。这也使得即使她原谅我,我也原谅不了自己。
就在那个时候,我在自责和悲愤中偶然继承了慕容京墨的“意志”。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是一种不用花多少力气就能完成一件事情的恐怖力量。在习惯了那种力量的一个月之内,我就做到了抑制自己身体的老化和病变的能力。然后,我惊异地发现,我对朋友的那种羞愧……消失了。
先是觉得羞愧也没有意义,再是觉得因为这种概率上本就极高的事情羞愧毫无必要,最后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去理睬都毫无问题。我几乎能像实体一样感觉到我对朋友的冷漠,我控制不住地在心里耻笑他们有限,甚至是渺小的生命和力量,到最后甚至我无法和他们交流,因为在获得无限生命的时候,我开始注意的东西已经不是多数人类适合研究的课题了。
我回到了原点,那个厌倦友情的,自我至上的我。
然后,我被他们排挤,最终退出了那个朋友圈。这倒并不糟糕,毕竟开始具备高维度视角的我衍生出神格的那一刻我就等待着这一刻,糟糕的是他们在把我扔出去之前表现出了对我的敌意。那一时点,我注意到他们知道关于我的太多事情了,留着他们是个祸害。我可以预见到一条无限的生命因为另外几个有限的生命造成的干涉而偏离正确方向那不可预计的灾害性后果。
因此,在我纠结于我的两面——神格所提出的“斩草除根”和人格提出的“不见为净”时,我并没有觉得罪鬼提出的那个建议有多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我觉得他很好地成为了一个支持我做出了正确选择的助力。我选择了神格的“斩草除根”,将所有可能泄露我的信息的人全部埋藏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另外提一下,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是靠抚养费而不是父母的关爱长大的。事实上,我连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或许我就和那个被我带到世间来的生命一样,本来就是个错误吧。
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亲手抹消朋友这件事并不怪罪鬼,要怪也应该是我的责任。可是反过来说,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又有什么错呢?继承了力量的同时,我就是个怪物,是个幽灵,或许什么都是,唯独不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活人了。用人的道德和礼仪来衡量我的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或许是鬼玩人,或许是在某个宗教里担任只有我能够成为的一名角色,唯独不会再过一个从未获得过这种力量的,普通人的生活。
谁都没有错,只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因为我更有力量一些,所以我将世界改造成了对我有利的形态。这是对的,物竞天择,我强于他们,所以我可以左右他们。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那种负罪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到不甘。我一次又一次地劝自己这些都是正常,正确且必需的行为,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为此付出代价,然而我不只一次地做噩梦梦见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必须有一个人要为此付出代价。所以我自杀了。
我失败了。
无尽的生命让我获得了力量的同时,剥夺了我解脱的途径。我的痛苦如同被巨鹰叼食内脏的普罗米修斯,日日夜夜煎熬着我。我忏悔,我痛苦,我朝着万能的主跪拜,却什么都得不到。
后来,我偶然知道了罪鬼这个名字之后的故事。他是人,又不是人,或许真的像他的名说的那样,他就是一头罪的鬼。没人见过他,但许多人向他寻求帮助并得到答案,最后却发现从那些发生的罪案中真正获得愉悦的只有罪鬼本人。
老实说,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犯罪本身就是伤害他人,而人大多都有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的特点。他们弱小的种族特点注定了他们伤害不了不在乎他们的人,只能杀害那些人。于是,人通过犯罪的手段伤害在乎他们或者他们在乎的人,就像我一样,然后从中除了无尽的痛苦以外什么也没得到。
但我很明显看错了罪鬼,因为在这15年里,他就像一只不老不死又永远长不大的蜘蛛一样盘踞着s市。我以为时间会让他的势力或许做大或许做小,但事实就是整个城市不过是个笼罩在一张或许缝缝补补但是从未变换过形状大小的蜘蛛网上的一团灰尘,在那上面行走的蜘蛛有,也只有一只。他没有合作伙伴,擅长谈判和胁迫,看似是个高超的犯罪大师,却并不在乎在手法和结果上的公众影响和浪漫效果。他没有完整的连贯的犯罪计划,不建立犯罪帝国,不在乎作案后的后果,他只追求确实高效地完成委托人的请求。这让我感到很不安,简直就像是……他只是为了完成委托而去接委托似的。而我们都知道,以工业时期的西方侦探为例,他们接受委托绝对是为了委托人口袋里的钱,除非他们是夏洛克家族涉毒已久的二儿子和一条腿有点跛的老军医。
我开始相信罪鬼在完成一起犯罪的时候可以获得比愉悦更重要的东西。然而在确定是“力量”之前,我不得不暗中帮助罪鬼牵了好几条线到一些易于观察的委托人身上。起先我没有注意到委托人在委托被完成之后的心理状态,因为那时我只以为罪鬼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获得他要的东西的。然而有一次,我目击了一个委托人在月光下七窍冒出黑烟,那黑烟凝成了人形的模样。虽然我看不清样貌,但我那时肯定了罪鬼一定有某种寄生在他动过手脚的人的身上。调查一番就立刻得出了结论,事实正是如此——只要是接受过罪鬼的帮助的人,最终都必定梦魇缠身死于非命,应该只有我是借着那让我死不掉的可恨力量大难不死活到今天的。
我最后终于明白,罪鬼并不是一个特定的生物,它和慕容京墨的馈赠一样,本质上也是一种群体意志。只不过,这是一种更邪恶,更具有统治力的群体意志,他们侵蚀向他们寻求帮助的倒霉蛋,让他成为他们的一员,这个群体意志才是真正的罪鬼。那黑气凝成的形态也不过是他的化身而已。这个时候我也终于明白了,痛苦是罪鬼的食粮,痛苦越多,构成他的原质就越多。他折磨人,就如同我们种植庄稼,是为了获得持久而高产的食物来源。
可是这些跟我都没有关系,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杀掉罪鬼,这是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干过的事情的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到底是为了朋友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没兴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