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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上又落下雪花。
柏灵站在她的小院里,仰头望着夜空。夜风带来隐隐的鞭炮声响,天黑之后就没有停过。
小年夜,几乎是除夕之前最隆重的日子。家家户户放鞭炮,烧纸糊的假马,好送灶王爷到天上去,希望他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司药,您的手炉应该凉了,换一个吧。”
赵七捧着一个刚灌了热水的小炉过来,换走了柏灵手里那个已经半凉不热的手炉。
柏灵沉默地接过,赵七忍不住望了她一眼,“司药,外头多冷啊,您怎么不回屋待着?”
“……我想再听听外头爆竹的声音。”柏灵轻声道。
赵七表情顿了一下,一拍脑袋,“哎呀,奴婢忘记去取了,原本内务府也有给我们备下鞭炮和烟花的——”
“不用。”柏灵轻声道,“不要点那些东西,呛。”
赵七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只是心里更觉奇怪。
不一会儿,陈翊琮回来了。
他披着厚厚的皮大氅,柏灵一见他,便笑了笑。
从进门开始,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目光就变得有些不同——他望着柏灵的笑颜。
巧笑倩兮,依旧令他心旌摇曳。
只是忽然之间,他从柏灵的疲惫里觉察出几分寂寥,他之前以为这多半只是柏灵夜里睡不好,所以显得憔悴。
然而下午在见过柏奕之后,陈翊琮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陈翊琮上前,牵着柏灵的手慢慢回屋,御膳房的宫人们也盯着这个时间,迅速地反应,开始准备传菜。
“我以为皇上下午就会过来呢,”柏灵轻声道,“看来今天,又很忙了。”
“是啊。”陈翊琮沉眸回答,“本来下午是想过来的,临时有事。”
柏灵主动为他解下那件披在外头的皮氅,解绳的时候,柏灵的手掌边沿轻轻碰了碰陈翊琮的胸膛。
这件事她已经试图确认了很多次——在之前拥抱着的时候,她便觉得陈翊琮的身体抱起来手感不太对。
外衣的下面,应该还穿着一层贴身的猬甲吧。
解开了大氅,柏灵转身便将衣服递给了一旁的宫人。
陈翊琮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柏灵的手——还是一样的冷。
他将柏灵的两只手捂在自己颈侧,手心轻轻揉搓着她的手背,陈翊琮望着柏灵,低声笑了笑。
“为什么这双手……朕就是捂不热呢。”
柏灵试图把手抽回来,但陈翊琮还是抓住了它们。
她望了皇帝一眼,“我的手就这样……一到冬天就凉,捂不捂都这样。”
“你一直在等朕回来吃饭吗?”陈翊琮轻声问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
他牵着柏灵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下次自己先吃吧,不要饿着了。”
柏灵笑了笑——用她一贯的微笑。
宫人们开始端上小年夜的宴席。
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每一道菜都极尽雕琢之能事,柏灵还是吃得很少,陈翊琮往她碗里夹了一些菜,大部分柏灵都没有动。
陈翊琮垂眸道,“……对了,今天朕刚刚收到一个消息,是关于柏奕和你父亲的。”
在提到柏奕的时候,陈翊琮感受到柏灵的动作似乎有一瞬的凝滞。
“他们……还好?”柏灵问道,“这下总该回京了吧。”
“都好,但还没有回京。”陈翊琮若无其事地说,“你父亲和哥哥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从江洲那边过来的流民,知道那边在闹时疫之后,你爹临时起意,决定去江洲看一看。”
他还没有说完,柏灵的目光已经暗淡了下来。
“像是我爹会做的事情呢……”柏灵下颌微动,摇了摇头,她放了筷子,单手扶住了额头,“真像是我爹会做的事情。”
陈翊琮默默望着柏灵的表情。
“所以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柏灵问道。
“不知道。”陈翊琮轻声道,他想了一些借口,但话到嘴边,只是化作了一句低沉的——
“江洲毕竟凶险,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待在宫里吧。”
话一出口,陈翊琮就有些后悔——他不应该说得这么生硬,但一想到下午柏奕的话,想到柏灵这些日来的温存可人也许只是假意逢迎,他心里就升起一种难言的挫败。
柏灵可能要哭了。
陈翊琮有些难过地想。
他默默思索着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但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只能十倍、百倍地去弥补柏灵心中那一片空荡荡的地方。
爱着她,照顾她,直到柏灵自己渐渐忘记一些人,一些事……
是的,有些事情,时间是会冲刷干净的。
即便当时再怎么心痛,最后都是一地的废墟,而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与这些废墟共活。
只是,令陈翊琮有些意外的是,柏灵并没有垂泪,甚至也没有哀伤、恼怒,她只是望着桌上的菜肴,长久地沉默。
过了一会儿,柏灵轻声道,“知道了。我们吃饭吧。”
这陈翊琮实在有些没有想到——然而这种反应似乎比哭闹更让自己觉得难过。它太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
他望着柏灵,只觉得一颗心慢慢下沉,但他还是有些想要抓住一些稻草——
“事出紧急,你如果有什么要带给他们的,可以说,朕让人快马加鞭送去。”
“……没什么了。皇上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吧。”
“嗯……是,”陈翊琮点头,“该配给的东西,朕都配给上了。”
柏灵笑了笑,她临时起意低下了头,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衣袖,绕了几圈之后,解下一圈平安符来。
“这还是几年前皇上送给我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不麻烦,皇上帮我将它带给柏奕吧,希望皇上的福气,能保佑他们这一路平平安安的。”
陈翊琮目光复杂。
那块平安符统共有两块,一块在他这里,一块在柏灵手上。
如今,他自己的那块平安符,已经在柏奕手上了——两块平安符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巧合呢?
他收下了柏灵的木符。
“朕会送到的。”
柏灵轻快地笑了一下,她觉得陈翊琮在说谎,但无法验证,又无法拆穿。
今晚的陈翊琮确实有些不对劲,但她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那个和父亲、柏奕一同进宫的早晨,就是他们三人今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