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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重山
    皇后终于得以入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内阁——内阁的许多官员在听到之后都松了口气。

    太子一直抱着母亲不肯撒手……

    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这不成了小孩子耍赖吗。

    堂堂储君,这么做很不成体统的。

    如今皇后这边僵持的事情解决了,他们的许多担忧也便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不过,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这天夜里,宫里又传来了消息——太子不见了。

    太子不见了。

    守陵人应该是知道他的去向的,可是这些守陵人就像铁疙瘩一样沉默,问什么都不答。

    禁卫军在皇宫的每一处出入口都设下了重重关卡,人们打着伞提着灯笼,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搜寻着陈翊琮的踪影。

    张守中亲自冲进雨中寻找,甚至有一小批人直接去了恭王府搜寻。

    然而大雨之中,始终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

    闪电划过穹宇,将整个宫道在瞬间照亮,陈翊琮在雨中慢慢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身后两个守陵人紧紧跟随。

    三个人都没有打伞。

    朦胧的雨幕中,远处有亮起的灯火。

    借着光,陈翊琮认出了这里——这是太医院在宫中的值房。

    如此,他便知道自己这一路都在往西走,如果继续向西行进下去,就到了西华门。

    于是他经过了太医院值房的院门,这道门在雨夜里紧紧关着,而在它的隔壁,一个没有名字的院落大门敞开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桠伸出了外墙。

    陈翊琮对这里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当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垂悬的花枝挂住了少年的衣摆。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衣袖回扯,绸料瞬间断成两截。

    也便在这时,他听见有人隔着墙,正在院子里唱歌。

    这个声音,陈翊琮一下就听了出来。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他慢慢回转过身,把头抵在墙面上,竖起耳朵静听。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他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皇爷爷曾经为柏灵在宫中设下一间专门的院落,陈翊琮一直是知道的,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听,那个院子到底在哪里。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雨声里,女孩子的声音有些断续。

    “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词写得这样苦,可是歌的调子却轻盈又婉转,好像在唱什么美好的事情。

    陈翊琮忽然就想起有一天早晨,那时他还苦于怎么安慰父亲被流放的胡律。

    于是他去到了御花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柏灵。

    那时候柏灵和他说,有些痛苦,没有人能帮胡律分担得了,他能做的非常有限。

    这一刻,陈翊琮忽然懂了。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

    真的分担不了。

    谁也分担不了。

    在大雨中,陈翊琮用湿透的衣袖擦着眼睛,脸上的雨水滚烫,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天上落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忧愁自己解,

    自流眼泪自抹干。

    他扶着墙慢慢踏进了院子。

    柏灵正一个人坐在靠墙的长廊扶手上,她手里不知道在编什么东西。

    陈翊琮隐约看到了从她指缝里垂落的几缕流苏。

    柏灵听到声音,也抬起了头。

    她看见陈翊琮狼狈地站在门口,少年浑身湿透,雨水正顺着他的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世子……”

    这个称呼听得陈翊琮眼眶又热了起来,他向再往前走几步,可是地上翘了一角的地砖绊住了他,于是陈翊琮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跌在了地上。

    ……

    里间的屋子里,陈翊琮坐在椅子上,他身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椅子的扶手上搭着一条干毛巾。

    陈翊琮回过神,慢慢伸出了手,将姜茶端起来。

    但只喝了一口,生姜辛辣的味道就灼得他受不了。

    他抬起头,看见屋子的正中央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贞善流芳”四个字。

    陈翊琮认得这字迹,这多半是皇爷爷的亲笔。

    这时的陈翊琮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柏灵向太监赵七要了一身常服。

    而赵七这时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衣服颇不合身地套在太子爷的身上。

    而事实上,外面的守陵人现在身上穿的也是赵七的衣服——他们在后院生火,烘烤着陈翊琮和自己的湿衣。

    赵七按照柏司药的吩咐,亲自伺候太子爷换了衣服,顺便给太子爷打水洗了手。

    陈翊琮的手掌掌面上因为刚才的跌倒有一些擦伤,赵七用干净的水冲掉了上面的泥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翊琮一直面无表情,更是让赵七胆战心惊。

    他原本还想给太子爷擦擦头发——结果陈翊琮皱起了眉头,吓得赵七立刻退了下去。

    柏灵用干净的垫布隔着手,端了一碗清汤面过来——这面里除了一点盐,什么也没有加,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挂面。

    “吃吧。”

    陈翊琮点头并接过了筷子,只是动作仍旧有些迟缓。

    柏灵望着他背后的衣服又湿了一片——少年的头发仍然在滴水,放在他手边的干毛巾,他也没有要用的意思。

    ——这样换了一身衣服有什么用。

    “赵七,”柏灵低声道,“去拿把梳子来。”

    “不需要,”陈翊琮低声道,“我……”

    “别动。”柏灵轻声说。

    这声“别动”让陈翊琮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个场景在忽然之间变得如此熟悉。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乖乖坐好,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碗筷。

    柏灵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干毛巾,从发尾开始,一点一点拧干陈翊琮的头发。

    “张大人前脚才刚来过,”柏灵轻声道,“他问我今晚有没有见到你。”

    陈翊琮沉默着。

    柏灵接着道,“……你今晚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