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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谷雨
    阔野上,两道影子走远,走进远山深红的夕照,在山麓上万丈红芒中敛成两枚细小的黑点,渐渐不见。

    天空渐渐昏沉,如水漾动的夕照缓缓低微,白云红霞褪去颜色,融成青黑。浅草砂石沉入如冰阴翳,荒原笼进幽深暮影。

    荒原中晃动起高高低低的风。浅草摇曳,砂石震颤。虫鸣发于地底,荡于草茎,飘于长天。

    “啪嗒——”

    一只黑色的布鞋踩在浅浅的草上。一双脚轻缓地踏上草野,灰白的衣角在泥土草茎间划动。

    一个青年男人挽着松松垮垮的发髻,腰间挎着一柄木剑,闭目仰头走在暗红的阔野上,修长的身躯在地面拉出一道狭长的黑影。

    天幕低暝,阔野沉寂。远山些许暗红的光亮着,山脊上勾着一条极亮的白线。天是黑的,地是黑的,草叶上泛着暗红的光。

    青年男人穿着一身灰白的棉袍,缠着一条暗青的腰带,无鞘的木剑斜插在腰间。他仰着头,睁开眼睛,几缕发丝在额前拂动。他的眉毛很淡,嘴唇很薄,鼻梁极挺,脸消瘦,眼细长。

    他抿着嘴,看着头顶黑暗的云层。云朵显着模糊的轮廓,一圈连着一圈,漩涡般卷动,留出一孔深邃的洞隙。

    “天启。”

    阔野上吹过一阵风,青年男人望着昏昧的云空中央那个细小的孔隙,灰白的衣角在风中翻卷。

    悉悉索索的虫鸣在四野响动。发于地底,荡于风声,飘于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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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鬼。这些找上门的越来越厉害了。”

    “他强由他强。”

    “今天那个,根本砍不死。”

    “西秦兵家的莽货,皮糙肉厚,一般人的牙口咬不动。”

    “老头子说,练武练到最后,也只是在地上威风的命。”

    “屁。”

    一个山洞,一蓬篝火缓缓地烧着,墙上映出两人一马的影子。

    黑马趴在洞口的泥地上,晃着尾巴。它眯眼打了一个响鼻,甩甩鬃毛,咧开嘴,一口衔过庆山递过的一根鸡腿,晃晃头,把冒着油的鸡腿吞进嘴里,眯着眼睛又打了一个响鼻。

    庆山和苏仪靠着洞壁坐着,手里各自抓着一只冒油的烤鸡,低头扯下金黄的肉往嘴里送。

    “论在地上的人,你和青老头算是顶尖的了。血肉横练气机绵长,一口内家气劲,开山裂石,飞叶杀人,你俩都算是那武术大宗师,沙场千人敌。”

    苏仪撕下一块热气腾腾的鸡肉,仰头送入口中,嘴不停张合着,哈出一口口白汽,含混不清地张口。

    “你想想这些找上门的是什么货色。前几个月在渝州江堤遇上的那个,是最不济的,也堪堪入了悟己。这些能飞的,大都走的交感天地修行雪山气海的路子,寻的是天人合一,炼的是身合天地。你那刀再快,斩得开山石,也斩不了山峰。”

    庆山扯下一根鸡翅,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他看了一眼放在手边的刀,摇了摇头。

    “以前的那些人,只要老鬼你把他们定住,我一刀,也弄死了。我常琢磨着是不是所有能飞的没了术法都弱得很,近身一刀了事。今天挨了这一下子,我算明白了,原来是咱们压根没遇上厉害的。”

    苏仪把烤鸡拎在手里,油腻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一方乌黑的酒袋。他拧开木塞,脸凑向瓶口,鼻翼抽动。

    “咸阳黄米酿,好东西啊——”

    苏仪摇头晃脑的抽着鼻子,然后抬手,把酒袋递给庆山,狭长的刀疤皱起来,拉出深深的纹路。

    “武术往后就是武道。前面是打底子,后面的才是正儿八经的好东西。你们这些大宗师,武功练到极致,身体就像一个顶坚固的炉子,一口内家真气在里面转着,外面的元气进不来。武道修行的人,却是从小就开了雪山气海,天地元气淬炼身躯。你要是跨出了这一步,开了雪山气海,就知道以武入道这玩意儿有多厉害了。”

    “今天那个,就是以武入道的吧。头一次看到不画符不喷火,用拳头打人的。”

    庆山仰头,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用手接了一掌清亮的酒液,递到黑马嘴边。黑马晃晃鬃毛,咧嘴露出满口白牙,低头蹭了蹭庆山的肩膀,伸舌舔着庆山手心的酒液。

    苏仪把手里一副鸡骨架丢到火堆里,篝火扬起一片明亮的红点。他笑了笑,撩起衣摆擦着油腻的手。

    “寻常的灵感、悟己,你说杀也就杀了。至于后面儿的,打不过咱俩跑得了。”

    苏仪在手边摆着的黑囊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叠旧书,码在膝盖上。

    庆山拿起身边的黑刀,横于胸前,抬手去拈刀刃上那一线犀明的光。

    黑马趴在洞口的地上,眯着眼睛,鼻孔里喷出一阵一阵白汽。

    山洞外是一片矮坡,矮坡下是一处低谷,低谷外,阔野昏昧,远山上,夕照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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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男人把腰间的木剑拔了出来。

    他低下仰着的头,细长的眼望着阔野深处。

    天完全黑下来,万物融成一片茫茫的青黑。浅草砂石,白云山麓都失去了形状,笼进一汪斑驳深沉的墨色。

    荒原中晃动着高高低低的风声。浅草摇曳,砂石震颤。虫鸣发于地底,荡于草茎,散于长天。

    青年男人握着剑,抬着头,灰白的长袍在渐渐狂烈的风中卷舞。

    “咚——咚——咚——”

    黑暗的阔野上响起木鱼的敲击声,却无佛号。木鱼一起一落,四野虫鸣慢慢敛默。

    昏暗的原野上,缓缓走来一个中年和尚,他闭着眼,手中的木鱼敲着,脚下的步子迈着,身上的僧袍摇着,嘴唇无声地张合。

    和尚一步一步走着,脚步声在木鱼声中渐渐清晰起来,四野虫鸣渐渐敛默,木鱼一起一落,带出步子落地的沙沙声。

    “咚——咚——咚——”

    青年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木剑。

    风越来越大,天空中聚起沉重的云块。大风吹动浅草,刮起砂石,在远处带起一阵簌簌的穿林之声。

    木鱼敲击声停了。

    中年和尚的背上落着一只白净的手。

    和尚停下敲击木鱼的手,扭过头,一个白衣男人半闭着眼,睁眼一笑。

    “苦觉大师,快下雨了。”

    白屠这样说完,放下和尚肩膀上的手,朝着远处那个握剑静立的年轻人挥了挥臂。

    “王青牛,把你那家伙收了。你拿着它,我瘆的慌。”

    “白屠,你不该在剑阁给藏剑山打白工吗?”

    王青牛把木剑晃了晃,细长的眼睛里浮起一阵笑意。他抬手朝白屠隔空点了点。

    “堂堂西秦大将军、兵家门人,年年都要到这吴地来给人打白工,我要是你,一剑戳死自己得了。”

    阔野上的风渐渐凉下来,燕雀在低空盘飞,啄点着地面的虫豸。白屠和苦觉和尚并肩走到王青牛身旁,抬起头,看着头顶上厚重的云层。

    “我看过了,是天启之术。有五境巅峰在这儿催动了天意。”

    “剑阁附近的五境巅峰,只有苏相了。”

    “你见过苏仪前辈了?”

    “苏相找回了奉天巅峰的境界,只有境界没有修为。”

    “挺麻烦的。”

    王青牛侧脸看了看白屠胸口那条细长的血渍。

    “你吃瘪了?”

    “苏相身边有一个很年轻的大宗师,半步踩在入道的槛上。”

    白屠拍了拍中年和尚的背,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苏相看起来很老了,那道仙人剑痕还留着,头发已经白了。”

    “经卷十一,纵横万里。执宰六国,飞天战仙。”

    王青牛这样说了一句。三个人站在昏暗无光的天地间,像是三道黑色的影子。

    风越来越大,天空中慢慢聚起沉重的云块。大风吹动浅草,刮起砂石,在远处带起一股簌簌的穿林之声。燕雀在凉风中啄点地面的虫豸,在阔野上起落盘旋。

    “几位已经到了。”

    阔野里传来一个声音。

    “砰——咔——砰——咔——”

    步伐迈动甲胄撞击的杂声响起。

    一片火把连绵数十丈,如同一条蜿蜒的赤龙,破开原野的夜色。火光映照着银白的甲胄、黑色的衣袍、金色的火焰纹路,在阔野投出如水漾晃的橘黄辉芒。

    一个男人披着火焰金纹的黑袍,身后跟着一列银甲黑衣的甲士,缓步踏上阔野。他的眉很浓,像是两柄锋利的剑攒在额上。他看着前方三个静默的黑影,抿了抿嘴。

    他抬起一只手,身后举着火把的阵列轰然停止。他闭上眼,仰着头,在风中静静地站着。

    然后他睁开眼,眼底划过一道晶莹的白芒,望向前方三道静默的黑影。

    “奉天殿天罚司吴吞龙,奉天谕缉拿苏仪。”

    他这样开口,说完,望着前方三道静默的身影。

    火光在阔野上卷动荡漾,数十丈兵阵静默无声,火把燃出一阵“噼啪”,银甲、黑袍、金纹,熠熠闪亮。虫鸣敛于一片沉肃静默,飞鸟高高腾起,朝远山飞去。

    “噼啪——”

    一点火星从火把上脱落,在空中炸裂,熄灭。

    王青牛白屠苦觉和尚转过身,面对着身后贴地而起蜿蜒而走的赤黄火龙。

    吴吞龙站在火光中,黑色的长袍上金纹闪动。他垂着两道如剑的眉,平静地看着那三道沉默的身影。

    王青牛抬起了手里的木剑。

    直直地抬起,剑尖对准他,对准了那片火光。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过,炽白之色大作。

    “阿弥陀佛。”

    王青牛灰白的长袍在风中鼓荡,苦觉和尚低头宣了一声佛号,白屠侧身握拳,白衣招展,黑发飘扬。

    “哗——”

    大雨从天而降,破空而下,落向沉默的荒原。

    火光与夜色划开一条寂静的线,割裂大地。

    一边是蜿蜒沉肃的火海,银甲黑衣,熠熠闪亮。

    一边是并肩静立的三人,沉默不语,木剑高抬。

    漫天雨水,满山烟云。千百银花生灭,亿万嘈声起落。

    “哗——”

    剑起,雨落。

    是夜,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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