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从一片火光中走出。他低头把胸前青布包的带子系紧，然后抬头，看着眼前静静燃烧的火海。桔红的光点像雨一样飘洒，焦黑的房舍在噼啪的燃烧中扬起无数灰黑的余烬。

    火海废墟间挥鞭踏马的黑骑调转鞍头，横刀在前，收紧缰绳，肃立不动。

    庆山低头，把发白脱线的袖口往上挽了三圈，露出细瘦的手臂，然后抬步，向前走去。

    一阵马蹄响起，一骑黑马飞奔而来，一柄长刀掠空而至。

    庆山跃起，展臂，青衫倒卷猎猎摇动。伸掌，抓刀，眼睑低垂黑发飘扬。

    一袭青衫划过举刀冲锋的黑骑头顶，左手攫住那柄雪亮的长刀，右掌朝那顶乌黑的头盔轻轻拍落。

    “啾——啾——”

    黑马拖起满地烟尘，一头扎进四周深红的火海，倒地翻滚，挣扎痛呼。

    “砰——”

    一道黑影坠地，发出沉重的闷响，一顶黑盔骨碌转圈，滚入火海。

    黑甲骑士尸身由颈而上，碎成渣末，沁出一地血水，红白相间的浆液四处飞溅。

    “啪——”

    一声脆响，铮亮的精铁长刀拦腰而断。‘

    庆山松开手，两截断刀丢落在脚下。

    那几骑收缰横刀的黑骑沉默地看着观海，变阵三角，一柄一柄长刀举起。为首的骑士黑盔上簇着几缕黑色的顶缨，吹响一声尖利的呼哨。

    火海中响起马蹄擂地的声音，无数灰烬黑尘从震颤的地面腾扬而起，卷动在鼓荡的热风中。

    庆山面无表情，纵身跨步，一袭青衣飞扬，裹卷飘舞，仿如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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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天下，何为天下？我出山时以为，以六国庙堂为基石，以百家宗门为栋梁，建大统之愿为穹顶，可保万世太平，可立不朽天下。负经卷十一，佩六国相印，与列王把肩饮酒，上天门拔剑战仙。我苏仪当时所观之天下，为大修之天下，为诸侯之天下，以为天骄聚首英豪同在，就囊括所有。”

    “三十年前万事终了，我成了废人，眼瞎，发白，雪山气海尽碎，不再是那个一怒天子惧的六国相国、陆地神仙。我拖着这袋书，倒在一条山道上，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直到一个樵夫看到我，才勉强保住性命。”

    “这三十年间，我去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我终于明白酸汤面比御膳好吃女儿红比皇酿好喝的道理。既然天之下是地，地之上是人，那天下，终归不是几人几国几宗说了算，而是需要这无数生灵齐心协力，方有出路。”

    马背上的瞎子那条狭长的刀疤望向穆云，微微一笑。

    “我现在的样子，别说你认不出，我自己都认不得了。”

    穆云想起三十年前，这个男人穿着云纹锦袍，御剑咸阳城头，霞光万道，漫身金黄。那时他剑踏飞剑，黑发飞扬，云纹锦袍一片粲然，傲立云端俯瞰咸阳，含笑大呼：“赢正，我苏仪要做你这西秦相国，给不给，来句痛快话。”

    三十年前的秦王赢正，抛酒上天，洒然一笑：“这天下万物，可有你苏仪愿而不得者？”

    这个男人接酒，仰头，在云头豪饮。目光如电，身形若仙。

    穆云跪在地上，额头摩擦着泥尘砂砾。他苍老的身体剧烈抖动，起皱的手背一根根青筋暴起。

    “苏相在上，下官有生之年能再遇相国，已然无憾，愿求一死。”

    苏仪在马背上挥手，一股无形大力把穆云从地面拉起，从他怀中，摸出了那面西秦将军坟三火红令，握在手中。

    “穆老儿，这三火红令，咱们当年可是花了大心思。”

    穆云愣愣站起，点头称是。

    “我可说过，要送你一场人间大富贵？”

    穆云茫然，点头。

    “这些年有人一直在找我，有人希望我活着，有人希望我死了。我苏仪活了这么多年，曾放言要匡扶天下，这些年才慢慢想明白，天下不是一群人去为许多人立宏愿，而是这许多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愿望。”

    “我本想上藏剑山做个了断，然而遇到你，这是天意；那我索性让你去做这个敲钟人，送你一场配得起我苏仪头颅的大富贵，这是人愿。”

    穆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白发瞎子坐在马背上，手握书卷，直挺脊背，张口发言，朗朗有声，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站在咸阳城头的锦袍男子，想起那漫天缤纷的彩霞和满身粲然的流光。他开口说愿求一死，因为他知道六国至今仍寻访着这个男人，他不愿意用他的头去换那万两黄金百户封侯。

    然而这个男人坐在马背上，抬头看天，白发漫卷，消瘦的身子在晚风中如峰挺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穆云看着那个挺背望天的背影，他的指尖自行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缓缓飞向那面刻着三道如火纹路的腰牌。他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双手，握着这面腰牌，递到他的手上。恍惚间，他看到马背上坐着一个云纹锦袍飘然若仙的身影，身背长剑，饮酒看天。

    穆云眼中涌起滚烫的泪水，他知道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让他们敬服仰止，从无违逆。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也应如此。

    那滴血落到腰牌上，飞快的渗进牌面，三道如火纹路上放出万丈金光直冲云霄。苏仪松手，腰牌飞向半空，悬停不动，无数金光交错游走，映出六国山河。

    苏仪坐在马背上，白发丛生，刀疤触目。他仰头望天，铿锵开口。

    “来吧，为我苏仪敲钟，让这天下醒来。”

    穆云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抓着地面，颤抖凝噎。

    他抬起头，涕泗俱下，从胸中挤出一声悲嚎，滚滚向天。

    “大唐西秦急报，苏仪现世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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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瘫坐在焦土上，偏头咳出几口血。他一身麻衣满是破洞，破洞之下皮肉炸开，鲜血淋漓。

    白屠坐在地上，右手依然撑颈。白衣素洁，一尘不染。

    十三咳出一大口血，抹了抹嘴角，双手握剑，想从地上起身。他手颤，脚抖，暗青的剑在地面一阵滑动，颓然偏倒。

    十三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我以指代剑，刺了一百六十五剑。”

    白屠开口，然后闭目。他合掌轻拍，远处奔来一匹高瘦的白马。

    “谢大将军不杀之恩。”

    十三拉剑入怀，持柄，抱拳。嘴角有血渍汨汨冒出。

    一道金光从云空中疾飞而下，窜向白屠。白屠伸手，金光入掌。他握拳，悚然一颤。

    “这剑阁，还你了。无趣，无趣。听闻越州吴女姿色姣好，比之唐女更有妙趣，本还想抢那么成百上千，这春征却南下不得了。”

    白屠单手撑地，站起来，他牵过白马的缰绳，迈步欲走。

    “十三今日欠大将军一条命。大将军也还欠十三一条命。”

    白屠收回迈出的脚步，回头睁目。十三躺在一片焦黑的瓦砾里，眼神冷倔地盯着他，攥着那柄暗青的春风。

    十三怀中，那面破败脏污的镶黄白底吴字旗滑出一角。

    藏剑山的这群痴人。白屠摇了摇头，步履在空荡的栈道上回响盘旋。

    十三攥着剑，咬紧发白的唇，一次一次以剑拄地，尝试着从地面爬起。

    然而他一次一次摔倒。

    他听到远方传来一阵“传大将军令，撤军，兵巡剑阁方圆一百里”的呼喊和一片马蹄叩地的响声。

    ——剑阁守住了。

    十三这样想，然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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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总是如此，杀人者人恒杀之。

    庆山把手垂下，天空渐渐地黑暗了。他身周横七竖八倒着二十余具黑色的尸体，火光在他们冰凉墨黑的甲胄上跃动辗转。他把手拢进袖子，看了看面前沦为焦土的村落，抬起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天空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听不到一点响动。

    庆山想起他第二个的师傅，教他武功的那个老头子。

    那个时候天在下雪，老头子对他说，你已经站在武道的顶峰了。庆山不太喜欢这句话，问，是不是没人能杀掉我了。

    老头子摇摇头，又点点头，蹲在庆山旁边，拍着他的头。这天下总是如此，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地上的人自然杀不了你了，但是啊，有一群人杀你就像踩蚂蚁。

    庆山把老头子怀里的酒壶抢过来，喝了一口。你不是说我已经站在武道顶峰了嘛？

    老头子抓回酒壶喝了一口，耸耸肩，掸掉衣服上的雪，看着天空轻声地骂了一句。可是这干他娘的世间，还有一群能在天上飞的人啊。

    庆山低头，看向一地断肢残骸。火很热，他很渴，他想喝酒了。

    他转身，穿过火海，在河岸边纵身一跃，脚尖点地，稳稳落下。他看到苏仪握着一本书，在马背上微笑望着他，然而那条惯常遮目的黑布却没有了，一条鲜红狭长的疤痕烙在那张白净消瘦的脸上。

    老鬼，今天咋不要那劳什子带子啦。

    不用再担心吓着人了，就取了。

    庆山走过去，牵起缰绳，黑马咧嘴，拱了拱他。

    我早跟你说过，一道刀疤而已，有什么。

    大谬大谬。相由心生，人意难测。

    庆山正准备牵马赶路，苏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乖孙子哟，今天我遇到旧相识了，要不是大黑带着我在树林里绕了好几圈，我就回不来了。

    庆山青色的背影僵立许久，然后迈步，开口。

    老鬼，再说回不来我把你从马上揪下来。放心吧，谁死咱俩都不会死。

    马蹄踏着河水，泛起阵阵波浪，一老一少，隐没在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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