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战场上,伴着傍晚灰暗的光线,弥漫着肃杀与冷冽的气息。
边锋看着边云决转身去找长风为他疗伤,不由得暗自冷哼了一声。
此时战场逐渐安静下来,残余的妖兽并没有逃跑,因此都被围攻剿灭。妖兽虽然全军覆没,但是这边人员伤亡也十分惨重。空气中血腥气十足,到处可见妖兽与人的残尸,血液泅泅流动,渗透进大地里。
边锋看见那名中年武士向母女赔罪之后,没有将她们引向那辆没被袭击的车,而是将比较完好的那辆稍加修缮。边锋再看了一眼那位妇人,竟然是她?边锋思绪稍稍被撩*乱了一些,但是想了一下,还是不着痕迹的走了过去。
长直感受到边锋的脚步,恭敬行了一个礼,道:“感谢阁下的援助大恩!鄙人无能,难以护佐家主安全,以至于让邪祟惊扰到夫人和小姐。鄙贱之人身份低微,且待鄙家夫人与小姐休息片刻,安定心神,由夫人亲自向阁下致谢。”
边锋摇摇头,没有说话,正要掉头离开的时候,哪想那位夫人竟然叫住了他——
“大人请等一下!”声音清冽柔和如寒潭。
边锋叹了一口气,等着她的下文。
可儿微微搀着母亲,母亲神色犹然谨严如往常,但是可儿却察觉出了母亲藏着的急促。
妇人依然倾城,身着雕花上杉、单色下裙,脚上跟自己女儿一般穿着白袜木屐,一头秀发也是盘起。
妇人向边锋福了一礼,轻轻说道:“公子,妾身有礼了。”
边锋面容虽然清冷,但也确实极富年轻。所以妇人唤他公子,一旁的长直和可儿并没有感到错愕,倒是边锋心头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世事沧桑,妖兽凶残,今番如若不是公子出手,想必妾身与小女已然身陨魂消矣。”
边锋还没有说什么,一旁的长直就已经一声不吭的跪下了。
“不不,长直大人快快请起!”妇人连忙说道:“我何尝是有意在归咎于长直大人。长直大人忠心耿耿卫护妾身母女二人,只有恩情,哪来过错?妾身并非一味偏激不明、短浅见利的村妇,长直大人尽管放开心,可儿柔弱,尚须大人扶持。”
长直站起身,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心中想到小姐,眼中已经慈和很多。
边锋字斟句酌,开口道:“夫人言重了。”
妇人说道:“公子义薄云天,施恩不图报,自是不在乎我们柔弱女子的性命,更不在意所谓的回报一二。但我们女儿家既在乎性命,知礼尚节更是重逾于此,救命之恩不敢有一日忘记。公子救我母女二人,妾身必定铭记心中,时时祈福,望能报于万一。来,可儿,且跪下向公子谢恩,公子可是救了你一命呢!”
这位美妇人自然是云州旧人,甫一见到她,便掀起了边锋心中的隐痛。但是她装作不认识自己,边锋也就乐得顺水推舟。
美妇人名叫云婉,原也是云家旁裔支系,多年前也是随母亲一起,前往云州。途中遇劫匪,幸得边锋的救援。劫匪与妖兽不同,劫匪更狠,务求赶尽杀绝,不漏身份。所以若没有边锋,一行人非得葬身平原不可。云婉是一个极聪慧而且富有心计的女子,偏执高傲,昔日边锋很吃了她一些苦头。就在边锋准备与爱妻衫儿离开云州之前,云婉都还找到自己,吐露仰慕之意。她却不知何时与何人已经成亲了。
她所说的,“救我母女二人”、“铭记心中”等语,前后呼应,似是而非,边锋大是头疼。
可儿听到母亲的话后顺从的屈身跪了下去。但是这时候边锋已经转过了身子,说:“不必了!”随之一股无形的气流托住了可儿的身体。
往事如烟乱,欲迷人眼。边锋只想站开了些,以免失于浑噩。
长直在一旁看出边锋托住可儿的门道,道:“此人精擅我云家御风术的门道,却不知道是谁?”
妇人缓缓道:“先前他的奴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他们是凤尾城边家的人。”
长直这时候方才大惊,道:“竟然是他?这倒是没有想到!也对,云州大典在即,凤尾城城主焉能不在场?”边锋先前出手举重若轻,所以长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这时候,长直方才望向妖兽首领伏尸的地方,只见四周积腐的落叶,一片片已经被风刃极干脆的切割成两半三半,长直的心中愈加的叹服。
妇人眼神明澈,没有说话,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并没有人看见。
边锋来到边云决和长风二人面前,长风正在打趣调笑边云决。
看见边锋过来,长风笑意犹然还在,说道:“胳膊是断了,不过十几天就能复原了。这小子真是拼命了,对上那畜牲的时候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全力以赴。血性是够了,不过力道还是差了点儿!”
边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旋即说道:“妖兽近年来很少出没在官道附近,如今云家车队沾染上了,怕是后患无穷。”
长风这时候才收起笑意,问道:“那公子的意思呢?难道只能见死不救吗?”
边锋道:“你倒好心!”
长风正色道:“人与妖兽向来殊途。况且妖兽强过我们人太多,力量、数量、他们不须号召便能集结到一起,没有人的勾心斗角。如今雏岛百城勉强站稳脚跟,却远远不是妖兽的对手。今天云家车队遇难,我们见死不救。明天便会有更多的人见死不救,更多的人遇难。长此以往,百城危矣!”
边锋没想到长风居然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他慨叹道:“你可知今日你救他们,他日未必有人救你……”昔日边锋与爱妻云衫遇到长风的时候,长风已然孑然一身、独自流浪。何须细想,不出意外,长风的至亲好友当有为妖兽所害的。所以边锋倒也没有口出恶言,何况他也没有说,一定非要置身事外。
这时长直却已过来拜访。他向长风行了一礼,赞叹道:“阁下武技超群,修为盖世,真乃我辈之楷模!在下云氏门下一介武士长直,动问阁下大名?”
长风哈哈一笑,道:“大名不敢当,边家门下散客长风,英雄惜英雄,愿与阁下相交!”他倒先自夸自己为英雄。长风其实心细,他知云家痛失云州之后,至今偏居一隅,长直自称“云氏门下”,自有其意,所以他也不称自己是“凤尾城”的,免得刺到长直。为了不让长直想到他话中这一节,他又插科打诨,遮掩了去。
长直心中大喜,却又不说出来,只是重重的按了一下长风的肩膀。边云决从旁边看来,长直武士虽然身材伟长,毕竟还是逊了长风叔一筹。
边云决懒得听闲话,便不着痕迹的离开了。
长直这时方才恭恭敬敬的面向边锋,单膝跪下,唤道:“公子,云州旧人拜礼。”
边锋看了他一眼,道:“你却认得我?”
长直道:“我虽不认得公子,却还时时记得。昔年公子位居三星,风韵神采。彼时我不过是云泰老爷子手下无名小卒,曾有幸目睹一二风采。”
三星。昔年俊杰毕集云州,好事者以杀破狼三星分别指称其中最优秀的三人。其时边锋来自凤尾城,不为人注意,且修为也不算太强,但他对敌的气势却最为饱满,虽不贪恋斗战,但是战必不退。后来因为奇特际遇,边锋的修为大涨,方始为人所倚重。边锋被人称为“贪狼”,主刚正勇猛,且有机谋。
边锋道:“为什么最近遇到的每个陌生人都公子公子的叫我?公子不再是公子,我也无须是公子。”陌生人:兹然,云婉,长直。
长直只是称是,随后恭敬道:“我家夫人有请,希望公子不吝前往。”
母亲离开马车之后,可儿独自一个人坐着,思绪有一些起伏。
这时四周正在清理战场,血腥味愈发的浓了,而且气氛也厚重压抑了些。死的毕竟是旧日同僚,心情难免失落。而受了伤的,虽然因为身为武士,意志强硬,能够咬住牙不哼声,但偶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更显沉闷。
可儿从马车帘幕后面张望,虽然先前长直已经吩咐要将马车驱离这边先,但是母亲却阻止了他,道云家儿女焉能一生不上战场?早日看清楚一些以后便不会有那么多的苦楚。
可儿向来听母亲的话,所以强行压抑着胸口的呕意与恐惧,在马车里面,注视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这时候可儿看到那个奇怪的边家小子,不修边幅,浑身邋遢,连云家最低下的奴仆都比他干净一些。
可儿很奇怪的是,他先前在危难时刻为什么要挡在自己身前?可儿从小不见外人,虽然通读书卷典籍,却一派天真烂漫。既不明白人情世故,便想不通边云决的做法。她认为人做出这等舍生忘死的举止,必有其缘由。难道他认识自己?难道他原本是父亲派来的?又或是自己的亲人么?
边云决却不知道有个女孩子在注视自己,他提着药材,一一临近每具妖兽尸体探寻,如果旁边已经有人了,是自己人他便吩咐那人走开,是云家的人,他便递给他一包药材,吩咐他给自己受伤的同僚敷上。然后边云决拔出匕首,在妖兽身上搅*弄片刻,找准位置以后便果断挖开,将其内丹取出。
可儿看着,当看到边云决挖开皮肉的时候她只觉浑身发颤。但是看到边云决取出内丹以后,一脸欣喜的模样,她又觉得大有意趣,看着看着竟似乎遗忘了四周的血腥与狰狞。
边锋依照长直所言,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找到了云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等着下文。
云婉看着已经垂垂坠下的夜色,并不回头,淡然道:“如今我孤儿寡母遭逢大难,虽然得边家相助,一时无尤,但只怕前路凶险,更甚万分。”
边锋道:“我却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云婉心中一颤,急转过身。她先前不在人前认出边锋,只是想等着边锋开口认她。云婉收束杂念,道:“他是云朝。”
“云朝……”边锋喃喃自语,想了起来,云朝也是云家正玄后裔,昔年虽修为不出众,但沉默寡言,少说多做,也算有才。突然,边锋一惊,道:“可是,他彼时就已经结婚了啊!”
云婉此时脸上一片凄婉,在边锋看来,与记忆中的偏激固执大相径庭。昔年边锋带着云衫将要离开云州之际,云婉迷晕云衫,不仅对边锋自荐枕席,而且存了两女侍一夫之意,愿意与边锋同归凤尾城。但是彼时边锋既感念云衫对自己情深意重,焉能再娶一女,侮她逆她?又发怒于云婉竟然迷晕爱妻。所以斩钉截铁,拒绝了她,甚至不惜口出恶言。
云婉道:“鄙贱之人,比不得她人高贵,为婢为妾,有何怨言?”昔日边锋拒绝云婉,云婉只当他看重云衫是老城主的亲孙女,而自己只是一个云氏旁裔,时常怨天尤人。其实云婉彼时智计无双,待人接物,无不老辣稳重,人称“女公子”,又何须妄自菲薄?边锋对云衫一往情深而视其她女子如草芥,倒是情之一字害人了。
边锋慨叹,问了云婉一些情况。自己拒绝她以后,她便下嫁有妇之夫,颇像是自暴自弃,又仿佛是出于报复,好像自己命运越不堪,边锋的过错便越多了一分,内心便更歉疚一分。直到知道她一直居住在离凤尾城不远的北具城时,边锋方才说道:“这么多年,如若是知道你就在北具城,时常抽出残步,去看一看你,也是好的。”他不表现出见到故人以后、感念爱妻伤逝之情,却在尽心安慰云婉。
云婉面色凄然,道:“当年我本要你知我下嫁之事,甜月蜜日之时,心中总不得安宁。没想到世事弄人,我的事你既一概不知,而衫儿……”
边锋忽然制止了她,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晚应有月色,前路尚有危险,说不得我们要连夜赶路了。官道虽然近些,但是毕竟走不得了,我们只能绕远路,但总归也不过七八日的耽搁。”
边锋说罢,便要急急离开,最后还是停下,说了一句:“你放心,有我在,势必要护得你母女二人周全。”
身后,云婉的身影在琥珀蓝的夜空烘托下有如一棵安静的绿树。
深夜,此处人迹不再。
月光如洗,此处的战场安谧宁静,一切的血腥和杀戮仿佛早已经被掩盖。突然,在空间的某一处,月光的轨迹蓦地弯折,空气一滞。空中随之幻化出一个沉重狰狞的兽影。
那兽影掉落在地上,滚了两滚,激起“飒飒”的声音。那兽影身体周围空间扭曲着,随之幻化成了一个妖异的青年。青年身材较之兽影小了数倍,便如同人类青年一般。青年头发墨绿,眼睛仿佛隐藏着极大的隐忍。他环首看了看四周的血迹和妖兽尸体,突然轻轻一笑,右手握紧,天地间的灵气随之肆虐开来,将四周树木拉扯得不住晃动,树叶萧萧直下,飞舞空中。
他望了望大道延伸到十万大山的方向,又看了看身后那广阔的天地,沉思片刻,面向之前车队来时的方向。他的视线穿过树丛,看向那俯视天地的圆月,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它。妖异青年深呼吸了一下,久久,仿佛沐浴满了皎洁的月光,心神一动之下,骤然消失于这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