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凤尾城出生的男孩,清晨的时候,一个人吃力的爬上了山。他身形瘦弱,如枯枝落叶般脆弱的身体由华美的衣服包裹着,显得凄清落寞。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以孤傲自许与伤愤寂寥来形容都不可取,孩子如同一株小草,哪怕是一滴露珠便可以压弯他的脊背。他不可能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痛苦,也不曾有“枯藤老树昏鸦”的感受,有的只是淡淡的,少年人特有的伤春悲秋罢了。
小孩子虽然容易受伤,却不会痛入骨髓,伤心的时候更多的是困惑。如同群星垂野带给他的喜悦,叠浪滔空带给他的震撼,那么他伤心的时候自然是在想着自己为什么会伤心呢?
男孩回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海神庙,是的,什么都没有。对于秋风萧瑟下的树木,有的人感叹“无边落木”,有的人却期待枯木逢春,而男孩只觉得这些人真是无聊。如同这座海神庙,分明什么都没有,信民们一个个却战战兢兢。不过在清晨的暗影照映下,男孩望这座海神庙,却觉得它翼然奋起,似乎禁锢着一个没有形体的灵魂。
男孩并不在乎,也不觉得可怕,海神庙顶端的那颗晶石如同眼睛一般,静静的注视着男孩。父亲告诉过男孩,《边氏大同风伐》里有两句关于大夏石的话——“其鸣不飞,虽往不复”。
古时的君王初即大宝,如同大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然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如飞凰,振空凌天,百鸟来朝。由是大夏石于皇族有着特殊的含义,也因此被称之为凰石。
父亲?男孩苦涩的表情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嘴唇复又紧紧抿住,目光飘忽,面容冷峻,对周遭万物均不放在心上。父亲刚刚从外面牵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煞是可爱,但是她的脸上却如寒冰似的,永远挂着冷漠。三叔母有一天开玩笑,说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就仿佛是在照镜子似的,脸上一样的表情。
男孩当时楞了一下,后面一看,还真是,然后到后来便没有了后来。
男孩更小的时候,心里总是对这样一个场景耿耿于怀:当男孩与城里其他同龄孩子玩过之后,没有过多久,其他孩子的母亲便会把自己的孩子叫到面前,展展衣角或者嗔怨些其他的什么,并且悄悄跟孩子说,这个男孩将来是要成为城主的人,你最好小心一些,不要跟他打打闹闹……
男孩并不在乎那些母亲对自己的疏离,但是自己却总是难以忘怀那些普通寻常的场景。不管怎样,有这样一个人能为自己擦拭脏污,平展衣裤的褶皱,并且唠唠叨叨,在男孩心里总觉得是好的……
男孩伸出自己的手,用短匕在手心轻轻划开了一个伤口。新鲜的血液流出,却没有滴入地面,而是在空中变换着种种形状。这是海神庙的老司事不久前教给他的,听说是自己的家学。血液如同一条红线,向空中不断延伸,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男孩的身体愈发的虚弱,然而他却毫无所感,执着于半空中由自己绘制出的美丽图案。
男孩将红色图案放到自己的面前,红线依然在滚动却并不丑陋。
然而透过红线图案,视线放远,望向远处的大海,男孩却忽然觉得大海有一丝的狰狞。
天地忽然催生出电闪雷鸣,大海奔腾不息,时时涌上巨浪似乎要吞噬雷电。
天地仿佛在围绕着男孩旋转一般,男孩就仿佛是滴入平静水面的一粒沙子,天地万物随之如同波纹一般扩散远去,然而恍惚之中又向他挤压过来,似乎如一枚卵一般要将他包裹。
大海突然就脱离束缚,一跃而出,化作一只九头怪鸟,俯冲大地,煞是可怖。
男孩战战兢兢,望着九头怪鸟的双眼挣扎着想要逃开,天地间的雷霆愈发的急骤了,如同野兽捕食之前饥饿与渴望的喘息声。
男孩转头,忽然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佩剑英俊男子,他隐藏在角落里,似乎全副身心的注视着这边,男孩大声喊道:“父亲,救我!”
然而男子的身影在下一刻却如砂砾一般,颗颗粉碎,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男孩心中涌现出一丝绝望与压抑。再掉转头望向九头怪鸟时,九头鸟朝天嘶呖一声,展翅冲向了男孩。
男孩被天上黑影笼罩的那一刻紧闭了双眼,却听到一声浅浅的龙吟。
一条月白色的长龙出现在空中,线条柔美,阻断了九头鸟的去路。
不久,九头鸟悲声不断,转身飞向了远方。
男孩望向那条长龙,却发现长龙的身影愈发的模糊,根本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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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处,雏岛中腹,云州城。
城墙高处一间泱泱大室,正中飞篆书写“飞鸟集”。绵延数十丈,一边门洞大开,另一边则并排设置金笼,笼子里有着各色经过驯服的鸟类妖兽。而数十丈墙壁,竟然用朱红色笔线,雕绘有一只完整的九头飞鸟,细细看去时,这幅雕饰上的九头飞鸟,毛羽鲜艳奔放,火红似锦,俯身团腹,身形将舒未舒,九头分布四方,目空一切,脚爪尖利如金钩,风声鹤唳,远振天涯,金光血气,极具霸道。
下方室内这时几个人神情紧张的看着一个盘坐地上的老者,老者作道人打扮,乃是源于中土的练气士。而地上按方位摆放着金玉鼎器,一柱清香袅袅升起。
而站着的几个人均身着华服,其中一人,赫然便是不久前拜访凤尾城的兹然。
老者长吁了一口气,起身站立,口中沉吟。
华服中为首一人忙凑上去,口齿微启,眼中露出期待之色。
老者摇摇头,道:“不知为何,到最后却功亏一篑了。”
为首那人以拳锤掌,叹息道:“此子真的恁的命硬?”
老者不等为首那人说话,便拱手道:“贫道有负城主重托,却是失礼了。”
原来为首这人便是云州城此时的城主,雷昊天。
雷昊天连忙摆手道:“道长这从何说起!谋事在人,事有不谐,殆天也,与道长何干?况且尚有机会,话不多说,本城主立即派人四处采购所需珍奇异丹,道长大可细细酌选黄道吉日,定要将此子置于死地!”
没想到老者却拒绝道:“事不可再!既是一击不中,又何必再击?此子有天福佑,逆天之举何可一而再?贫道亦不屑为之。如今贫道在世上迁延日久,难免志得意满,经此一事,不禁想起昔年入世之时师长的嘱托与告诫,心下顿时有毛骨悚然之感。这便要收拾着回归山门,在师长膝下请益了。”说罢,他拱了拱手,便越过众人离开了这里,嘴里还不禁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
雷昊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老头子修道之人,怕不有一百五十岁,他的师长又是怎样的老怪物?倾力一击,竟然没有将凤尾城那个人的儿子杀死,令雷昊天心中恨恨,他倒在考虑着要不要强留这个名叫“空空”的练气士。老头子真是个废材!
一旁兹然上前,道:“城主……”
雷昊天似乎在自言自语:“让你凤尾城归于我云州城门下你不愿意,让你儿子给我儿子当死士你不愿意。当初你的不愿意害死了大半数的族人,还搭上自己爱妻,你可知这次你的不愿意会害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兹然只觉嘴中干涩,没有再说话。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武士只希望自己的主公能英勇盖世、谋定七分,而兹然却觉得主公是个草包反而更容易把控。昔日云州一时俊杰,济济如林,却没有雷昊天的一席之地。雷昊天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出生与身份,被人簇拥追随,纵使平庸也能人上人的安然度过一生,却因为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不重地位而重英杰的年代,因而成为了边缘人物。而彼时闪耀一时的三大英杰,竟然就有边锋,一个偏远小城的破落户,这让雷昊天如何能够平衡?这恨意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兹然并不觉得这样的雷昊天,云州城城主有什么不好,不过他仍然有一些感慨,感慨这世间身份往往能够决定地位,屁股却无法左右思维。雷昊天因为出生注定他成为了云州城的城主,然而身为城主并没有让他做出更符合利益的事情。
比如他自作主张让兹然大摇大摆的前往凤尾城,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威胁,便是证见。
他只是云州城明面上的城主,却并不是真正的主事人。
这时雷昊天意气风发的说道:“好在我却有一个好儿子,这次如何不能把你踩进灰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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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庙内,边云决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边云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梦中的场景也似是而非,并且在自己清醒过来,揉揉头的瞬间,梦中的场景又淡了几分。边云决擦了擦脸,却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带着泪痕。
供桌上号称要等到冠礼仪式完全结束才熄灭的烛火这个时候已经熄灭了,边云决没有管它,舒展了一下身子走出海神庙。
周围寂静冷清,然而时间很早,天色很亮。依照边云决在梦中经历的时间,这时至少是第二天拂晓。边云决再次揉了揉发痛的头。
边云决下山之后,一路上行人稀无,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向上一望,只见浅浅的雨滴,飘飘忽忽,从远处飞了过来。
边云决定睛一看,却发觉雨势来源于远处灯塔顶部,而并非海上的食古兽所致。再一看,却看到灯塔下,隐隐绰绰,一只狗闪闪磕磕,绕着灯塔走着醉步。正是自己房间里养的那只狗。
边云决心下一笑,知道又是长风叔搞的鬼。
长风嗜酒,有一天看到跟在敏敏身后的这只狗,竟然甚是机灵,不由大笑了。谁知狗以为这个大汉要对自己小主人不利,便张牙舞爪,喉咙中隐隐威胁。长风当下觉得大有意趣,竟然倒酒给它喝。这条狗当时呷呷嘴,喝了不少烈酒,最后醉的不省人事。后来见到长风便避之如蛇蝎。
如今看它走着醉步,不用说了,定是长风硬生生给它灌酒了。
边云决来到灯塔前,轻轻的抱住了醉狗,果然有酒气。
只是它一向跟着敏敏,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边云决抬头望向灯塔的顶部,饶是夕阳金光柔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灯塔却显现出几分贵气与威严。从上而下,丝丝缕缕的光絮迎面吹来,然后于风中飘摇片刻又消失不见。边云决想要伸手抓住光絮,摊开手后,却什么都没有。
边云决拍了拍狗的脑袋,然后打开了灯塔的木门。
木门吱呀的一声响,露出里面九曲十八环的盘旋石梯。
光线暗淡,边云决脚踏在石梯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边云决一步步,一点也没有着急。在这一刻,走在盘旋石梯上,边云决竟然生出几分百岁老人闻达爬山路时候的感觉。往事在脑际闪现如电光火石。
终于,又遇到了一道门,门很陈旧。
边云决敲了几下,门轻轻的被打开。
一个边家的武卫从门侧出现,将手中的长剑收归剑鞘。
“世子,来此有何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认得边云决的,边云决微微一笑,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不该在这里。他道:“我,随便看看。”
武卫沉默了,自顾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一瓯美酒正在一旁火炉里烤着。
边云决走了过去,武卫将酒瓯撤出火炉,道:“抱歉世子,我只喜欢喝热酒。”
边云决点点头,武卫给他倒了一碗,边云决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好烈!
跟长风经常在一起,边云决怎么可能没有喝过酒,但是这酒却勇烈异常,饶是煮过了,仍然将边云决的胃烧得生疼。若是寻常人,非得将胃烧穿不可。
边云决问道:“这里先前有人来过吗?”
武卫看了一眼虚掩的破旧木门,回头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深呼吸了一下,回味了一番喉咙中不散的酒气,道:“这里除了我边家武士来回换岗,哪里还会来旁人?”武卫又给边云决倒了一碗,边云决摆摆手,武卫回身又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仅仅是三碗酒,酒瓯中酒却已只剩一半不到。
边云决靠近窗户,探头望向外面,但闻风声,海涛寂寥,船影疏小。然而灯塔的外部竟然有青石外棱。
边云决随之跳出窗外,抓住青石外棱,向上攀登。
高处,室内,一尊大鼎,装满了燃油,大火滔滔,犹若风暴一般。边云决的黑发在大火的吹拂下不住摇动。
边云决再上,随之看到了一个翠绿色的熟悉身影,敏敏。
敏敏似无所觉,然而边云决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却转身对边云决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边云决心中一动,轻轻问道:“是什么梦?”
敏敏道:“我不知道,梦里的我好真实,真实得让我害怕,梦里电闪雷鸣,而我在呵斥雷电。边云决,我很害怕。”
敏敏最怕天雷,边云决这是知道的。敏敏的脸上带着茫然与惶惑,边云决将她揽入怀中。
边云决有很多疑问,没有问出来。他只是说道:“我们走吧。”
敏敏把脸从边云决怀中探出来,问道:“去哪里?”
边云决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