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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风
    晨起,天色昏淡,边云决轻轻动身,没有吵醒敏敏。出了房间,一路上,边府上下在这个时辰已经开始

    稍稍忙碌了起来。边云决越过大门口一张一弛两座石狮子,这时听到一声“小子!”

    边云决心下欣喜,不用转身,就知道背侧是谁。整个城主府,叫边云决为“小子”的,只有一个人。

    边云决转身,迎向那人,叫了声“长风叔!”伸出拳头,伸向那人。那人簸箕似的一只大手一把握住边

    云决的拳头,凝视了他片刻,咧开嘴笑道:“原封不动,一点没变!我还琢磨着这两天在外面,该跟我

    一样,在脸上挂了彩回来吧!”

    长风身材宽大高猛,如同大山一般,一柄门板也似的大剑背在后背,竟和普通人一般身高。双眼睥睨,

    一头乱发甚是不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上至下,横贯了他整张脸。

    在所有人叫边锋城主的时候,长风是唯一一个唤他为公子的凤尾城人。他很早就追随了边锋,原先是一

    个偏僻乡里的莽汉,后来被边云决的母亲,云衫,教了一手极佳的御风剑术。边云决曾经被海中妖兽吞

    进肚子里的时候,就是长风一剑借助风力劈开妖兽腹部,将边云决救了出来。

    昔日长风跟随边锋,一干人等千里奔袭,赶赴云州。一路凶险,有人开玩笑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吓尿了裤

    子,他露出两板牙齿笑道:“公子比咱厉害,天塌下来有公子顶着,咱怕什么?”边云决七岁以后刻苦

    修炼,四五春秋如一日,终于有所成,有一次问长风,自己比起同等年龄时候的父亲,修为怎样?长风

    笑道:咱也不知道哇!不过按照这个速度,长到公子那个年纪,自然是不如的。边云决听得直牙痒痒,

    而长风的目光中却满是回味与激扬。

    长风和边云决走在街上,路上行人纷纷让道侧目。边云决一个人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待遇。虽然凤尾城百

    姓都知道城主府有这么一号身材高大面容凶险的护卫了,可是在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是受不了他那股

    居高临下的气场。

    两个人一路聊些闲话,虽然不多,但是倒也自得其乐。凤尾城的城门开得相当的早,城门守卫也已换过

    岗了,要保证第一个出城的人不需要等待,加之凤尾城及周边资源匮乏,所得往往来源于贸易,特别是

    精铁。凤尾城虽然以铸剑成名,但是本身却是没有铁矿木场的。所谓开门揖客,即是此理。

    经过城门,这时长风突然“嘿!”的一声暴喝,七尺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双手在握。他摆开阵势,持剑将

    一头驮满货物的犀兽背上的青发男子拍倒在地上,随之顺势斩向犀兽脖项。犀兽的脖项粗大与脑袋相当

    ,竟被如切豆腐一般“呲”的一声砍断。

    其后面还有另外一头犀兽,因为卡在门洞内不好倒退,骑着犀兽那人蒙着面纱,一脚踏在犀兽肩骨,身

    形倒退,冲出了城门外。而那头犀兽,竟然野性未驯,凶厉乍起,朝长风冲撞了过来。

    长风喝了一声,身后即有凤尾城百姓,所以他竟不倒退,大剑被他一把插入地中,震出丝丝裂纹。边云

    决只觉脸颊一道狂风刮过,竟看见长风冲向了那头重逾数吨的犀兽。

    一人一兽碰撞在一起,空气中激起好大一声闷响。长风双臂加力,与边云决所穿的宽松黑袍不同,他身

    上所着麻衣顿时根根炸开,虬曲交结的肌肉片片狰狞,暴露在空气之中。

    “啊!——”长风再次喝了一声,身体竟然前进了一步!

    身后的边云决心下计定,倒拔大剑,随后抬在肩上,冲进城门洞,在洞壁上踏了几步,凌空而起,随后

    倒转身子,大剑在空中一个圆周旋舞,准之又准的砸在了犀兽脖项,堪堪没入一半。

    “吼!”犀兽一声惨厉而痛苦的嘶吼。长风抓住它的独角,用力一侧,“咔嚓”一声,将犀兽未断的颈

    骨给扭断了。

    长风随之单手握住大剑,震了两震,将大剑抽了回来,在犀兽身上擦了擦血迹,重新背到了背上。

    这时候边云决发现,长风气喘吁吁,周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了。

    两人退回城内,先前被斩首的犀兽,鲜血喷涌,染红了大片地方。三个城门守卫早已经守立在一旁,而

    不远处凤尾城城民围成了一圈,眼神中带着惊异,却并不害怕。

    原先被长风拍倒在地的那人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居然留有一根青绿的柳树枝。

    长风提起装载货物的麻袋,掂了掂,看着略有些沉重。他将麻袋倒转,竟倒出十数柄精美锋利的刀剑。

    长风“哼”了一声道:“凤尾城以铸剑成名,寻常铸剑法可不能铸出这般灵气冲涌的刀剑!”

    边云决拾起一把剑,剑身明亮,有如透明的水晶一般,锋利危险中带着一分优雅。

    长风接过边云决手中的剑,只见他微微催动灵力,剑身上竟然出现道道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而去。

    长风道:“雏岛百二十城早有定规,野性未驯的妖兽不得行走。凶性未敛的犀兽,毫无出处的灵剑,两

    个没有人气的妖人,嘿嘿,咱一闻就闻出了端倪。”

    边云决听明白了长风的话,妖兽?虽然妖兽在十万大山内很久没有出来了,但是雏岛人心中的共识是,

    妖兽是最大的敌人。

    那它们许久销声匿迹,突然出现在凤尾城是为什么呢?

    长风将灵剑往地上一抛,随之对边云决说道:“小子,咱要去将此事禀报给你大伯,不能陪着上山了。

    这事恐怕不简单!嘿嘿,这没几天,咱倒是斩了不少牲口的脑袋了。”随后他对城门守卫吩咐道:“你

    们叫人一起把这里收拾一下!”随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

    边云决看了一眼,城门守卫长已经在吩咐其他人了。于是他沉思着,越过犀兽庞大的身体,走出了凤尾

    城。

    云淡风轻,清晨的海滨总是别有一番味道。

    在那条山路上,边云决遇到一个老人,老人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袋子,边云决走过去轻轻托住那只袋子,

    想要帮忙。袋子里装着似乎是泡石一样的东西。

    老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可能六十岁出头,身体矍铄而且隐隐可见中年时候的壮健。因此他背着那一

    口袋东西,并不算太困难,只是边云决想帮他罢了。然而他拒绝了边云决,带着老年人对少年特有的热

    情,说道:“不不不,老头子这具身体,如今能做的事就只有这些了。老头子的身子骨也很懒,要是今

    天他接受了你的帮助,那么以后他可能不愿意背着袋子上山了。并且过去的时间里,要是老头子在今天

    这样的情形里,让别人帮我背一两口袋子,或许老头子的身子骨早就歇下了,甚至活不到如今。”

    边云决称赞的说道:“您从来没有松懈。”随后缓缓的跟着一起上山。他心里其实有一点诧异,老人既

    然看着是凤尾城的百姓,但是又好像根本不认识边云决,这近乎奇怪了。然而边云决没有臭屁到把这说

    出来,或者直接了当的告诉老人,说什么“我是边云决,凤尾城的之类的。

    老人笑道:“早就不是年轻人啦!二十年前就完全卸下在家里等死喽!如今儿孙们长成,好的差的,每

    个我都爱。他们成了我的耳目,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大都是些我爱听的东西。老头子做这些不是

    因为没有松懈,而是因为老头子喜欢做。”

    边云决问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世翁你要用来做什么呢?”

    老人突然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回望走过的山路,问道:“你看看这一路上。”

    边云决回望,远处海上,一只鱼鹰如浮光掠影,在海面上轻轻一点,往回展翅的时候,口中已然叼着一

    条浅海常见的活鱼,而且还不算小。它飞回一个年轻人的手臂上,年轻人右手用木板做好了护臂,以免

    被鱼鹰抓伤。他奖赏了鱼鹰,往空中抛了一两条小鱼。边云决认出那个年轻人就是叫百里山溪的造船大

    师的儿子,百里河。百里河自得其乐,他并不是因为抓到了鱼而快乐,在这个港口里,鱼他要多少就有

    多少。他一脸欣赏的看着自己的鱼鹰,如同看着自己最好的玩具。

    边云决偶然看到了百里河不那么老气横秋的一面,随后眼光收了回来,跟随着老人的思路,看到了山路

    两旁,连绵不绝的藤蔓青枝,它们就好像是两条刺出水面、充满活力的箭鱼,在平淡的海面上奔驰,打

    出两条夹杂着白色浪花和水泡的路。

    边云决回答说:“是由信民们撒下的草籽长成的藤蔓。”

    老人说道:“多少年了,边家从海外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在这里扎根,不知道是哪一位圣人,下令建了

    这座神庙。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上山,都会带上一把种子,不多,而且撒下去估计生根发芽的又更少了

    。开始我每天都要上来,因为不上来我的内心就得不到安宁,我会睡不着觉,会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让我变得非常的烦躁而且疲惫。而当我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时候,我反省自己,回忆着以前那段莽撞的

    年轻岁月。我完全沉浸在那种心境里,望着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我多么想告诫他一些东

    西,还想跟他握握手,他多么的富有生命力啊!但是没有,因为我和他隔着不同的时空。然后我变得更

    老了,到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开始忘记重要的东西,但情绪不在,我告诉自己,原来这就是我的人生。

    这条山路崎岖,青枝繁茂,一次次的更胜往昔,但我风烛残年,岁月不再。”

    边云决沉默了,他被什么东西压抑着,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置喙。

    老人笑了,拍了拍背上的口袋,道:“所以呢,在我承认自己真的老了以后,我仍然每个月都上山来,

    走一走昔日走过的路。你当口袋里面是什么呢?不过是我托儿孙们晒干了的肥料。”

    听到“晒干的肥料”的时候,边云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他咽了咽喉咙,没有说话。

    老人继续道:“当我细细碾碎肥料块,将它们一把把的沿路撒过,看着一路茂盛的青藤,我便觉得乐此

    不疲,过去的事一幕幕划过好像另一个人的有趣经历。大家都说老头子对神真是虔诚到极点了,或者说

    老头子得了老来疯。呵呵,老头子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出于对神的虔诚。现在,告诉我,少年,你相信神

    么?”

    边云决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神,也从来没有否定他们。如果神真的存在的

    话,我也需要去了解他,认识他。”

    老人点了点头,然而不予置评。随后,他又问边云决道:“那你望着这片青藤,看到什么没有?”

    边云决眨了眨眼睛道:“看到——青藤?”

    老人笑了,道:“我很喜欢你,孩子,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那么,你对边家,凤

    尾城的主人,了解多少呢?你刚才也说过,即使神存在的话,你也需要先去了解,这说明‘了解’很重

    要。”

    边云决道:“边家是外来民,远渡重洋自中土避难而来,原本是军武世家……”边云决的大脑急转,想

    要搜集更多关于边家的事,对于边家,他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了解,然而令他感到赧然的是,他从来没

    有想过,所以临到这时,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说起。

    老人道:“我从小就在凤尾城,在这里长大、变老。年轻的时候曾经外出闯荡过,所以更加明白边家在

    异地立足的艰辛。边家的行为,有目共睹。他们把凤尾城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去布置,运营和完善。

    这么多年,一代代人,优秀的,平庸的,不管子孙资质如何,他们都具有一种共通的东西,一种子孙世

    代消陨,然而能一代代继承下来的精神,一种气质。这让他们无与伦比,令人油然心生信服和钦佩。这

    让我想到了家学的重要性。而我望着这一片青藤,却看到了让家族兴旺不衰的法宝。”

    边云决还在细细品味,老人继续道:“天下四方皆重以人为本。如今凤尾城与云州相抗,看起来不过略

    占下风,甚至有点五五开的意思。然而云州雷家子孙云集,人才济济,这便保证了他们能够长盛不衰。

    边家呢?当家一代,只边锋一人独大放异彩,以一人而抗一氏,可谓壮哉!虽得一人,如若边锋身死,

    则边家青黄不接,灭族绝祀亦不远矣,这是边家的悲剧。而雏岛四大姓之云家,昔日被雷家赶出云州,

    纵使到如今,子孙里面中人之资也是少之又少。但是他们子孙繁盛,各系各脉遍布广大四方,纵然没落

    了,却能保证不至于消磨。当我望着青藤如龙,连绵十里,这便是我得出的让家族繁荣昌盛的秘诀。”

    边云决只觉内心被深深的震撼到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他对老人充满了崇敬与感

    激。这直接影响到了边云决的一生,日后边云决子女十七人原因或许可以追溯到这里。

    边云决这时只想知道老人的名字。

    老人笑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中土是个好地方,虽然我不想在那里久待。我曾经在

    中土的书院旁听过,讲席上的老师说我资质驽钝,我也知道,所以我拜别老师,回到了这里。在书院我

    听到的最好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老头子还给自己起名叫‘闻达’,呵呵呵,意思完全变了。”

    闻达,不求闻达的闻达。如今已是一百一十余岁。

    边云决肃然起敬,朝老人拱手行礼。

    两人已到了山路的尽头,老人背对着行礼的边云决摆了摆手,然后手伸进了口袋里面。他用手指细细的

    碾碎肥料快,从现在起,他要开始下山了。

    边云决脸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下雨了。阳光正好,鲜艳纯净的阳光照射着山河大地。细雨从远至近撒

    下,如同一阵清凉的风。

    这雨,源于*大海上未知的地方。大海也与陆地上的城池一般,有着自己的一方霸主。

    有一种妖兽名叫“食古兽”,虽然边云决没有见过,但是边云决问父亲的时候父亲给了肯定的答复。

    食古兽盘踞在海域内,它吞噬一切。它的日常娱乐之一就有,将海水吸入腹中,然后喷洒向天空,这便

    是细雨的来历。平民百姓中还有关于它的其他传说,例如潮汐,潮涨潮落,便与这食古兽有关。有人甚

    至认为,天地便是由一条海中的妖兽所背负着,它眨一眨眼便会天崩地裂、海漫山河,有一天如果它死

    了,这世界便完了。

    海神庙中信民来往,络绎不绝。

    边云决来到海神庙后方,前头热闹繁盛,这里却颇显凄清。

    这时边云决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背对着自己,立身悬崖,遥望远方。

    边云决走了过去,与父亲并列。两个人隐隐凸显出一种相同的气质,很多人都相信,边锋和边云决其实

    是相同一个人的不同幻影。他们的内心好像连接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山下,有一支队伍,护送着一盏点亮的长灯,朝海神庙缓缓进发。

    这盏灯将会日夜不熄,燃烧无尽,直至边云决的冠礼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