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决和敏敏走进城主府的时候,大厅内烛火明亮通彻。
边云决的叔母坐在青木倚上,正一脸认真的翻阅着一本边家的祖籍典谱,上面记载着边家的祖上生平,以及一些人文规矩。
陈芝倩气质如兰,满腹的典雅文气,整个透露出一股知性柔美。与她的丈夫边钧不同的是,她总是给人以稳重醇美,举止彬彬的感觉。
边云决见礼毕,唤了声“叔母”。陈芝倩微微一笑,合上了书籍。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一直把边云决当成自己亲生的来疼爱。
陈芝倩握住边云决的手,问道:“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边云决看了看,敏敏旁若无人的从大厅的侧门离开了,叔母却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
边云决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芝倩道:“吃饭,厨房里还热着。”
边云决道:“不饿了,敏敏这丫头没吃,叔母你记得给她送一份。”
陈芝倩轻轻点头,迟疑片刻道:“决儿,你父亲让你去后院思过。”
后院,梧桐院。除了边锋,边家其他人在边云决面前称呼“梧桐院”的时候习惯用“后院”代替。
看到边云决略显紧张的表情,陈芝倩明白他的想法,抚了抚他的手臂,笑道:“也没怎么生气,不过也是没吃饭。”
边云决慢慢走近了那座独门独院的院子,光是它坐落的位置就让人感觉地位超然。也确实如此,这里本来算是边府的后花园,昔年一个陷入恋爱的年轻男子,回到了家里,思量了片刻,决定为以后的爱妻单独开辟一处院落,既免去浮尘杂事,也可以静心宁气。
月光正好,院门虚掩。边云决推开院门,院门吱吱微响。走进梧桐院的时候,周围一切让边云决平静了下来,这里的设施布置,青草落叶,一如往昔,竭力保持住昔时女主人住时候的全貌。
梧桐院,得名于古书上言:“凤凰者,非练实不食,非梧桐不栖”,由此可见当时年轻的边锋心中的窃喜与得意。
边云决一步步走着,想着前人走过的时候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总之好像时空重叠了一般,边云决仿佛间依稀看到前人在院子里抬头望日,侍花弄草。
但是造化弄人。
走进房间,房间一角供奉着一方牌位。青烟袅袅,在月光的照映下恰似月亮本身身上的那几道泪痕。
边云决先是上了一炷暖香,然后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这方既没有上漆也没有标明是谁的原木牌位,静静的什么也没有想。
在以前,每每父亲要边云决来这里思过静坐的时候,边云决都老大的不愿意,总好像自己确实是犯下了人神共愤的罪行,来到这里就会受到最终审判,从而万劫不复。但是到了这里以后,边云决坐下了,每次都是在发呆,静静的什么也没有想,就像现在这样。
人为逝者立牌位原是要使记得的人永远记得,因为人毕竟是健忘的,但是记得的人在记得的时候大概可以不用着急写明他们的名字。边云决往外面望了望,海滨的小城总是多星星的,这时候天上群星挂满,恍惚间如同涌动的银河。
哪一颗星星又是你呢?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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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边云决站起身。他走出院子,望向天上的月,月亮越发的大了,照得地面上好像起了浓霜似的。海边的星星月亮总是很好看,也很明亮。书上说,月亮上面能见风起云涌,且有仙人独舞,而且先有人而后有月。月第一次出现在空中的时候曾经引起万千世人的惊恐,继而是膜拜。
月亮上真的有风起云涌吗?怎么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温婉女子的柔和面容。
不过边云决在看月,也仅仅是在看月而已,没有想得更多。
“呼——”他忽然摆开阵势,眼神犀利中刺出几分清亮。
他在月下如金鸡晨舞,如猿臂轻舒,如醉猴钓月,如狡兔钻滚,如羚羊挂角,如雄鹰破空,酣畅淋漓的打着一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的拳。
他眼睛闭上了,脚步却丝毫不乱,他右手轻舒,如同雅士迎客,身形慢退,有如老树迎春。闪转腾挪之间,边云决化作残花掉落、风吹大地,最后花落波起,波纹随之向周围荡漾。边云决忽的停下来,卓然独立,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霸道杀伐,静悄悄的,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然而院子内业已战意凛然,滔滔如突然凝固不动的江河大浪。
他走出院子,走出梧桐院,来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一只长着金钱状黑纹的狗立刻发现了自己,轻轻摇着尾巴表示亲昵。
这是一只弃狗。凤尾城的百姓有自己的迷信,认为这样的狗会给家庭带来不幸,因此出生不久就被抛到了海里。
边云决和敏敏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快被淹死了。是敏敏一念之仁,让边云决跳下海将它捞了起来。
边云决摇手示意安静,狗摆了摆自己的头,趴在地上没有动。
敏敏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柔顺的小鹿一般。
边云决走过去,看到桌子上留着尚未开筷的饭菜。
深夜了,空气里带着凉气。边云决展开毯子,披在敏敏的身上。哪知敏敏立刻醒了,唤了声“边云决”。
边云决应了。
敏敏缓缓的往床内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
边云决轻轻躺了上去,歪头看着敏敏。
敏敏犹然闭着眼睛,懒懒的,皱了皱眉头。
敏敏似乎感受到了边云决的目光,忽然睁开了眼睛,明亮清澈,如同晨起的露珠。
“你知道吗?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敏敏开口说道。
“这里?”边云决故作疑惑。
“就是边家,边家将要发生一件大事。”敏敏道。
“哦。”
“你要满十八岁了。”
“嗯。”边云决应了一声,在去年父亲就告诉边云决,十八岁是一个男子行冠礼的时间,意味着他成年了,已经长大了,需要去谋求自立。
“我一路从前厅走回来,叽叽喳喳听到大家不停的讨论,有的高兴世子殿下终于行冠礼啦,有的则纯粹高兴又赶上了一场热闹。哼,不仅世子殿下的行冠礼仪式是大事,连在这之前大家都喜气洋洋,好像捡到金玉啦!”
“啊?”边云决没摸准敏敏的情绪。
“就是说,世子殿下你行冠礼仪式是大事,但是世子殿下你‘将’要行冠礼仪式都成了大事啦!”
敏敏继续说道:“边云决是边家的宝贝,每个人都巴不得口中天天念叨。哼,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边云决笑了,伸手揉了揉敏敏的头,仍是没有摸准敏敏的情绪。按道理说,边云决是边家的宝贝,可是最宝贝边云决的应该是敏敏。大家都见识过敏敏化身发疯的母豹时候的样子。昔日边云决跟着家里的长辈出海屠杀妖兽,这是边家人的传统,也是一种仪式。因为妖兽肆虐会影响凤尾城百姓的生活,所以边家人屠杀妖兽是拱卫凤尾城的一种态度。结果边云决不小心被一只妖兽给吞到了肚子里,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痕和被吸出来的红印。那时的敏敏,冲过一群大人,冲到边云决的面前,趴在他的身上不准任何人接近,然后嚎啕大哭。搞得一旁本来脸色凝重的众人都笑了。
“边云决。”敏敏似乎在呓语。
“嗯?”
“冷。”
边云决伸手穿过敏敏的脖子,将她搂着,就如同以前一般。敏敏顺从的缩在他的怀里。边云决这时候才发现,敏敏还穿着原先的翠绿色服饰。他可以想象敏敏没有吃饭,没有浴洗静静上床等着自己的场景。
“边云决,我想听故事。”敏敏说道。
边云决经常跟敏敏说一些传说轶事,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他听来的。
边云决想了一下,想到一个从古书里面看到的故事。
“这是一个笑话。说,两个人从乡下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城里,要拜见公主,赠送给她礼物。
“公主周围围着一群女子,两个人毕恭毕敬,其中一个女子突然递了一本书给一个人,那人自然就接过了。公主这时候问道:‘这是你的吗?’
“乡下人哪里见过书哇,何况这本书包装精美,兼有黄金玉饰。所以比较年老的那个人连忙否认道:‘这不是我们的,这是那位姐姐的。’说着要将书递还。
“‘是么?’公主咄咄逼人。这时地上一声脆响,一支笔掉在了地上,缓缓的滚动。”
“笔?滚动?”敏敏疑惑不解。
边云决解释道:“这是中土那边的,他们用竹杆和毫毛制成笔,称之为毛笔。”
敏敏没有回话,边云决继续讲道:“公主又大声问道:‘这是你们的吗?’两个人连忙摇头,这笔不是我们的!
“‘什么?!’公主这时候简直要扑上来了。两个人连忙后退,这时一个女子提醒道:‘别再退了,后面两个人拿着皮球呢,要揍你们!’”
“皮球?”敏敏又疑惑不解了,在边云决怀里扭了扭。
“中土那边的玩物,好像叫‘蹴鞠’。”边云决解释道。
“两个人回头看了看,身后有两个盔甲明亮的卫士,佩着冷森的宝剑。两个人里面小的看到冷森的宝剑,当场吓坏了,说道:‘我的天,这可比咱乡下铺子里切年糕的竹片子要锋利多了。’”
年糕,又是一样敏敏没有听过的东西,不过敏敏没有再问话。
“谁知公主听到以后展颜一笑,退了回去。这时几个女子上前来,抹了两个人一脸的胭脂。公主一脸严肃的望着两个人,等着他们说话。年老的那个人小心翼翼的赔笑,道:‘老天爷,原来城里面男人们也抹胭脂,我们乡下的苦哈哈可没这个福气。’公主听到以后大喜,道:‘终于又逮到你们了!这明明是芝麻!来人啊,将这两个乡巴佬押入大牢!’”
“完了?”敏敏问道。
“完了。好笑吗?”边云决道。
这个故事里有那么多敏敏没有听过的东西,她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所以她问道:“这是谁编的笑话?是一个无聊的公主编的吗?”
“不是,是一个大人物,他是皇帝的重臣。”
边云决沉默片刻,回想这个故事讲述的意思。后来他突然意识到敏敏安静很久了,低头看时,敏敏早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