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舟表现的信心满满,但听说琳琅公主要召见,脑袋还是大了好几圈。
不出所料,张舟跪拜后就没有了起身的待遇,索性也不言语,低头盯着地面,感觉总比看着赵琪璇那冰冷的目光要好得多。进了院子之后,就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叶白梅也没有现身,更让他心生忐忑。
“你把青娥留在侯府了?”
“青娥?哦,殿下说的是武夷姑娘吧!是的,侯府现在人手不足,微臣看她有几分本事,就留了下来。”
“张舟,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本宫不能把你怎么样?”
“殿下何出此言?微臣在您的面前不过就是一只蝼蚁,哪敢有那种大不敬的想法啊!”
“你少给我装糊涂,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青娥必须离开京都!”
“恕微臣冒昧,我觉得为了一个魏武夷,实在不值得殿下如此恼怒,甚至影响了咱们君臣间的情谊!”
赵琪璇闻听更是心头火起。
“谁和你有情谊?你是个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了?”
张舟有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闻听这撕破脸的训斥,心里有些不满,又不能发作,干脆不再言语。
“张舟,你以为有太子撑腰,本宫就收拾不了你吗?信不信我会让你和富贵堂一个下场!”
张舟和木头似得,毫无反应。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今天本宫就告诉你,如果三日内,你还把青娥留在身边,就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张舟缓缓抬起头,看着赵琪璇,见她气极浑身发抖的模样,心中的怒意,也在反复纠结中,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殿下,微臣就是一个俗人,一直小心翼翼的做事,不敢轻易的得罪谁!不管殿下安排微臣做什么事,臣都会尽心尽力。但有些事微臣的确是做不到!如果殿下心里恼恨微臣,您想骂就骂,爱打就打,甚至剥掉臣的所有官职爵位,从此不让我再出现碍你的眼,臣都不会有一点怨言,但错只在臣一人,和其他人无关,只求殿下不要牵连无辜。”
“你是在威胁本宫吗?”
“臣不敢!臣说得是真实想法,我今年二十一岁,经历浅薄、能力有限,却要承担太多的事,已经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了!臣不想做个滥情之人,可是偏偏难逃注定,既然发生了,臣就不会始乱终弃!殿下要毁了九州商业,这关系到十数万人的生计,臣实在不忍心让他们陪着我遭受拖累,只能想到这个笨办法,给殿下消气!”
“如果本宫不接受呢?”
“殿下如何才能接受?”
“那你就出家当和尚好了!你敢吗?如果你敢,我就原谅你!”
张舟看着赵琪璇,知道她不是开玩笑,有些哀求之意道“殿下,何必呢?”
真的出家,可不是剃个头那么简单,但是要入档的。一旦违反了清规戒律,不但要被佛门清理,而且就凭对佛祖不敬、玷污佛门这一条,就会被天下的老百姓所唾弃!
如今,他已不算无名之辈,会被很多人盯着,就算两世为人,他也不敢触这种众怒。这个坑他不能跳,里面不是污泥浊水,而是滚烫岩浆!
这件事让赵琪璇感觉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让魏武夷走,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宽容了,毕竟姐妹情谊还有,姑姑的面子还要顾着。
你张舟有本事,偷偷把人找回河州做小妾、当丫鬟,自己也就装作看不见的忍了!可是你却冒着大雨亲自把人接回了侯府!你当我赵琪璇就不要面子吗?当我的心意不值钱吗?不对,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尊严问题!全天下人会怎么看我这个大唐公主?尽管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内心情意,但这个问题上升的高度是不可以折扣的!
“何必?张舟!张舟!你!”
越想越发狂的赵琪璇,抄起一个茶杯就丢了过去,正砸在张舟的脑袋上。茶杯粉碎,血也流了下来。张舟本可以躲开,但却咬牙控制住身体,没有做出闪避动作!
忍着疼痛,心里发狠道“打吧!打不死老子就成!他?的,穿越到这个份儿上,真的让人笑掉大牙了!”
“你滚!给本宫滚!永远不要再让本宫看见你!”
事到如今,张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希望,自己挨的这一下可以让对方消减一下怒气吧!
施个礼后,起身往外就走,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听见了桌子掀翻,茶杯摔落满地的声音,还有赵琪璇的哭泣。
张舟也不回头,就那样静静的站着,承受着身后赵琪璇那惊心动魄、歇斯底里的宣泄!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不管不顾的走出屋子,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可是不走,又能怎么样?尽管他已经多多少少猜出,身后女子对自己的情愫,可她的身份太不同了,想起旁观者的说辞,不由喟然长叹张舟,就你这德行,难道也称得上祸水吗?
洪喜没有抬头,只静静地促立在龙书案旁,听着皇帝翻动名册的声音。他不需要观察赵乾元的脸色,单从皇帝翻书的声音,就可以把赵乾元的喜怒,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这些人都确实了?”
洪喜轻声道“启禀陛下。这些人确认都是有重大嫌疑的!”
“具体背景都差清楚了吗?”
“要想查清楚,还需要一点时间!”
“那就好好查一查,矫枉勿纵!”
“是,陛下!”
“官员呢?”
洪喜可不敢说,奏报上都有,陛下你自己看吧!记忆力超群的他,如数家珍般,报出一大串官员的职位和名字。
“……文部右侍田均启!”
这时,赵乾元插问了一句。
“哦?他在名单上的原因是什么?”
“有人作证,田均启在婚宴时,曾和那个管事有过接触?”
“接触?”
“是的,有过一番交谈!”
“可曾问过他本人,都说了什么?”
“问过,他说是腹痛,询问过管事解手的地方!”
“可信吗?”
“老奴不敢妄测!”
不敢妄测,但名单中却有他,就说明他还是被怀疑的对象!
“他是袁宰的学生吧?”
赵乾元放下手里的名册,沉思一会儿道“现在袁尚的身体如何?”
“恐怕挺不了几天了!”
“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去袁府一趟!”
“老奴这就去准备!”
袁尚可以说是大唐官场上的一个奇迹,寒士出身,大考夺得探花,后自荐,进入当时还是王爷身份的赵乾元府上任教习,凭借出色的能力,帮助赵乾元在不利的局面下登上皇位,后担任宰相十三年,大权独揽了近十年,为大唐的稳定和繁荣,立下了汗马功劳。
三年前突然得了重疾,基本上都是在家中静养。三次请辞不准,以病身继续留任大宰相之职。
大雨后,空气很清新,已经卧床不起的袁尚,让家人把自己抬到后花园,说好久没有看见莲花了。
袁尚的府邸并不大,也不算奢华,唯有后花园的一处荷塘,有些韵味,这还是建府时,袁尚亲手栽植的。他的老家在应州,回忆最多的就是,少年时的玩伴嬉戏和采莲挖藕。
袁尚有三个儿子,几乎都称不上大才,二儿子、小儿子都让他远远的送到了外地,当个撑不到、饿不死的小官,长子袁溪则留在身边服侍自己。
另外他的两名学生,文部的司教郎肖子易,和户部屯田郎陈亮,这段时间也几乎天天都待在府上陪护着。
肖子易三十多岁,已经成家立业,娶了一位知书达理的妻子,陈亮二十五,还是光棍一个。
“爹,这儿湿气大,咱们回屋吧!”长子袁溪低声劝慰道。
见袁尚摇了摇头,也就不再多说。袁尚微微抬手指了指肖、陈二人。二人会意,连忙靠近。
“老师,有什么吩咐?”
袁尚眼神中透出几分和蔼,无力的说道“相信老师,这样做是为了你们好!”
两个人点点头,明白老师的意思。袁尚有意压制二人的做法,也曾让二人有过不小的情绪,但至于原因,袁尚从未提及。直到一个月前,老师才对他们说及缘由。
袁尚当时说得大概意思就是他袁尚可以做到大宰相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能力,最重要的而是机缘,因为他选对了人,赶上了机会。他之所以强势,是因为他退不得,只要他退一步,势必就会遭到那些豪门大族、朝堂势力得寸进尺的挤压,而陛下的很多政策就会无法推行。不是他多霸道,多厉害,实则是陛下需要他这样一个人,为陛下分担那些利益集团的冲击;需要他这样一个人出面,为陛下削弱世族大家对皇权的影响。这些年,他得罪了太多的人,死后,对方一定会对他进行报复,必然会牵连自己的学生,肖、陈二人有才华,却没有机缘,注定成为不了第二个他,没有强大的背景支撑,根本无法抵抗那些势力的冲击和碾压。
做为帝王,考虑大局和利益,往往要重过道义!肖、陈两个人正气过盛,风骨过刚,位置越高、抗争越激烈,结果就会越惨!而且,肖、陈二人的身上,袁尚的烙印太深,也没有势力会信任并接纳他们,因为他们从骨子里不允许再有第二个袁尚出现,甚至连那种可能性都要抹杀掉!
两个人知道了真相,也明白了老师的无奈和用心良苦。并从老师的话语中,得到另外一些信息陛下这些年也在物色可以接替袁尚的人,可是并没有找到。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到袁尚那种程度!另一个,因为诸多势力的联合挤压,寒门出身的官员,越来越难以进入朝堂权利中心,这也是袁尚权利极大,但自己的学生能居于高位者,却寥寥无几的原因。
经过十多年潜移默化的改变,世族的权势已经越来越多的被集中到几个皇子的身上。皇权集中的局势已经基本形成,所以皇帝虽然遗憾这个助力的缺失,但总体上已经掌握了大局,把各大势力牢牢压制在皇权之下!也就是说,袁尚已经基本完成了皇帝交于他的“任务”,到了“卸磨”的时候了。
掌管天下权柄的朝堂,就是各大势力之间斗争的战场!各个派系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试图去左右国家的走向,无数读着圣人经集的人,最终在利益博弈中,忘记了初心。
而皇家则在利用、平衡、打压他们的过程中,不断巩固加强着自己的权力,使自己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天下大势无非就是权谋之争的结果!
“老师,我们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不会怪老师的!”
“我时间不多了!”
两个人虽然都知道老师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老师亲口说出,再想起过往幕幕,皆是心酸情楚,泪如雨下。
袁尚摇摇头,示意二人不要哭,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大儿子袁溪。
袁溪已经近五十岁了,此时也泪眼婆娑。走近父亲点点头道“爹,放心吧!事我都记得,忘不了!”
袁尚才放心的点点头,又断断续续道“我走后,该如何做,你们问袁溪即可!切记,不管朝堂上出现什么风波,你们都不要站出来说话,要学会隐忍!”
两个人虽然答应,而袁尚似乎还不放心。
“你们答应我!”
“老师,我们答应,一定不会忤逆老师的决定!”
袁尚这才放心,也似乎累了,闭目不语。这时候有管家跑来通报,皇帝陛下进府了……
大武十六年八月十三日,袁尚见过陛下最后一面后,在京都自己的府邸病逝。一代文官传奇,到此结束。
裴元昭在府中,听到这个消息后,退下了所有人,独自来到书房,在一个角落里取出一个破旧的箱子,里面是一副锈迹斑斑的甲胄,几乎和一堆烂铁差不多。裴元昭轻轻的把甲胄拿出来,在书桌上展开。然后在内衬里摸索半天,取出了一封信。
信封无字,不知道翻折过多少回,有些破烂,大柱国双手有些颤抖的把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缓缓展开,纸张陈旧,但字迹清晰,大柱国可以把上面的字,倒背如流,可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默声朗读。
脑海里则浮现着两个青年人的样子。
……
“袁哥,我现在已经是校尉了!是不是很了不起?”
“看你嘚瑟的样子,后背的刀伤不疼了是不是?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参加京考了!到时候,你我兄弟还要一起混出个模样来!你可得给我好好的!”
“那你得快点,我就要调去边军了!那里立功的机会可多,你别慢吞吞的追不上我!”
……
“袁哥,你真的要去王府当教习?”
“人生都是在赌,我有预感,我会赢!”
……
“为什么?为什么咱俩要装着不认识?”
“元昭,咱俩只是表面装着不认识!如果你想出人头地的话,就相信我!”
……
“我会帮你当上大柱国,但从此你我只能老死不相往来,明白吗?”
“我不明白!难道将相和不好吗?”
“不但不好,而且极度危险!只有你当上大柱国,保证军队的稳定,我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明白吗?一旦我们的关系暴露,恐怕陛下就无法安心,那样我的努力必然会前功尽弃,元昭,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
信,是两个人十年前的一次通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元昭,吾弟,兄想你……!
裴元昭已经看不清字迹了,老泪纵横,依然默默念着。
怨不得谁,都是命数!裴元昭是孤儿,被好心的袁尚父母收养,后来选择了从军……直到最后,两个人都位居一品、权倾天下,可是朝堂之上,却冷漠如冰火,时不时给对方拆一下台。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将相不和。
平王良州案,袁尚拖着病躯,还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其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越这样,皇帝越不会疑心自己,而是会疑心袁尚的用意。袁尚是在用最后的机会来保护自己。
裴元昭感觉自己真的很可怜、很可悲!
“袁哥、您一路保重啊……”
裴元昭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