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
一轮弯月如钩般悬在窗外。
窗内一张厚重的四方书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色颜料、毛发、刻刀、画笔等物。
鄢庄主趴在桌上,面前摊着那张她硝制好的小羊皮。
羊皮经过这几日的漂白上色,颜色已经极接近人的肤色。
萧渐漓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小女孩煞有介事地拿着一枝炭笔一把尺子,自从他们今日黄昏在这兴庆府上这家客栈住下,这位庄主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但见她在羊皮上描绘完,又将羊皮放在一副陶土人脸模具上,用火烘出面部起伏轮廓,这会开始拿起小刻刀,在羊皮上慢慢的刻划着。
待得五官粗略形成,便是上色,末了,有是贴上睫毛眉毛,不晓得何时才能完工。
“明日承天寺开讲,我做那书生颜百晓,你是我的书童三哥。”弄影头也不抬的用砂纸打磨着面具的边角,嘴里安排好了明日的角色。
过了好半晌,不见萧渐漓回应,遂抬起眼睛瞄了他一眼。萧渐漓依旧原来的姿势,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好罢,那你我二人作兄弟罢,你三哥,我,我四哥。”弄影又低下了头,边说边小心的调整着面具上眉毛的位置。
三哥依旧无语的看着她。
“好罢,”过了良久,鄢庄主终于妥协,“你是颜百晓,我是小怀。”
“嗯。”对方终于有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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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
西夏兴庆府承天寺塔前,布起了高台,高台之下宽阔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前来听说法的信男善女。
这一日,是天竺国高僧布沙迦罗开讲《法华经》第五卷。
西夏佛法昌盛,这高僧讲经,场面着实辉宏盛大,庄严异常。弄影倚在萧渐漓身侧,混迹虔诚人群之中,踮着脚,一脸严肃的东张西望。
“今日这皇帝会来?”她一副小书童打扮,青衣小袄,两个发髻分束两侧,用红绳捆住,身上背这个小包袱,倒也似模似样。
“不但皇帝回来,这太后也会来,她是没藏讹庞的妹妹,这塔便是她修建的。”萧渐漓低下头,小声在弄影耳边说道。
弄影点了点头,唔,这个张三哥除了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竟知道得不少。
话音刚落,塔前高台上,响起一阵礼乐颂唱之声,一行宫人举着黄色华盖,拥着几位衣着华丽之人,缓缓走向高台之上。
中间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容貌端庄,神情略带一丝悲悯之色。
“这就是皇太后么?看上去不像坏人啊。”弄影着实没想到,没藏讹庞的妹妹竟是这般模样。
这西夏太后没藏黑云一生为李元昊宠爱,却一直没有名分,若不是她哥哥没藏讹庞一箭双雕之计杀了李元昊跟太子,只怕她此生永无出头之日,只是又因为李元昊之死,她对没藏讹庞,却也不太亲热。
“好人坏人你能看得出来么?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萧渐漓突然笑着望向弄影。
弄影抬头看了他一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你自幼在我庄子里长大,连知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自然是――”说道这里,突然卡了一下。
她认识他其实不过数日功夫,他已经为自己杀死了六个人,但是要说他是坏人,她却是无论如何不承认的。
真不知道他失去记忆之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原来我以前,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唔,”萧渐漓突然敛了笑意,低声贴着弄影耳旁道“看到那个穿紫色貂袍的男子了么,他就是没藏讹庞。”
“你、你怎么知道,知道的?”弄影看着那个年约五十,身材魁梧,神态桀骜的男子,竟又开始慌张了起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穿成这样站在皇帝身后,他是当今太后的哥哥,皇后的父亲,皇帝李谅祚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
“他、他已经这般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那东西?”弄影不解的望着没藏讹庞。这男子辛辛苦苦,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便是为了这镇魂令,只是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又何必要那东西呢。
“站在皇帝身后,总没有站在皇位上称心。”萧渐漓一边说,一边一一打量着台上的这群皇族贵胄。
党项人民风相对开放,党项女子并不似南边女子那般轻易不抛头露面,此刻除了大后皇帝皇后并几个公主嫔妃,没藏家中的几个女眷,也都坐到了台上。
“喔,听你这般说,似乎你也想做皇帝么。”弄影眼睛一直盯着没藏讹庞,嘴里随口说道。
萧渐漓闻言,却愣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竟触动了他记忆中某个深藏的部分。
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控制住思绪,低声道“我是要回庄子给你做厨子的,做什么皇帝。”
弄影听他话语说得自然肯定,心中不禁一阵愧疚,便抬眼向他望去,却见他一双深潭般的双眸,牢牢盯着台上某处。
弄影顺着萧渐漓目光望去,却见一位年约二十,身披银色狐皮披风的美丽女子,那女子衣着简单又不失奢华,神态高贵又带点淡淡忧伤,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双美目微微低垂,光芒竟盖过了周围所有打扮华美艳丽的女子。
弄影看了那女子片刻,又看了萧渐漓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接着道“话说那山有榛,隰有苓,我就说这天竺僧人讲学,却又有什么好看的,竟来了这么多人,原来不都是来看那老和尚的。”
“胡说什么,你没有见那女子经过李谅祚身边时,她用左边的袖子挡了一下右手么。”萧渐漓皱着眉头,继续打量着台上的李谅祚跟那银狐披风女子。
“嚯,本庄主自然没有你看得那般仔细――”她话未说完,却见萧渐漓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便觉面上略烫,急忙闭住了嘴,心中暗自庆幸带了面具。
“两人的手都有遮挡的动作,若非私下传递物件,何须如此。”萧渐漓低声道。
“那又如何?或许他们是兄妹罢。”
“若是兄妹,何须遮挡,这女子像是没藏家的人,不晓得是他女儿还是姬妾。”
鄢弄影扬眉一笑“你便在此处好生琢磨那女子是谁罢,我自己想办法除掉那没藏讹庞。”
说罢,拔足就向高台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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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诗经简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