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沉,永宁王府西暖阁内,依旧烛火通明,一个男子,一身紫色直襟镶边长袍,端坐在书桌边一张太师椅上,他五官跟萧渐漓颇有几份相似,虽已两鬓斑白,但面容清隽,神色高贵,仍可见当年风采。这便是萧渐漓的父亲,当朝势力最大的异姓王之一,永宁王萧骥遥。
他身边两侧,是垂手而立的萧渐漓跟杜若衡。
“你师父可好。”永宁王看着自己的儿子,缓缓说道。
“回父亲,师父好,师父托孩儿问父亲好。”萧渐漓毕恭毕敬答道。
“唉,我当初将你交给他,是希望他能传你一招半式,让你足以自保便可,不想他竟然在你身上付出那般心血,”萧骥遥叹了口气“你本不必在武艺上费这般心血的,这天下,不是靠一人之力拿下的,树大必招风,你母亲死得早,我怎么能放心让你总这样在江湖上走动。”永宁王眼中依稀有些湿润。
他身为当朝王室贵胄,却只有一个妻子,一直没有妾室,本就极其罕有了,妻子死后二十余年,也没有再娶,更是绝无仅有。
“父亲说的是,孩儿自会小心在意。”萧渐漓低声答道。
“今日朝廷得报,京兆府李少尹跟侍卫一行十八人在去中都的途中被杀,是你做的,还是楚材做的?”永宁王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我做的,楚材已经惹人注目了。”萧渐漓低声道。
“唉,你们几个,太肆意妄为了些,还是小心些吧,”他叹了口气,话音一转“还有毕家的事情,你既然答应了楠音,那便这般吧,你母亲当年,跟楠音的母亲,关系极好,就算就算我们补偿他们的罢,何况你将来是要娶疏桐的,唉,你也大了,这男女之事,我不好说什么,但是现在却是我们萧家南下最好的机会,我们在中原几代人的心血,不要因为儿女情长便付诸东流,在自控这点上,若衡做得比你好多了。”说罢,他看了眼杜若衡,面上露出隐隐微笑。
“伯父抬爱了,我非能自控,不过是遇不到罢了。”杜若衡带着三分恭顺三分笑意。他自幼在永宁府长大,深得萧骥远喜爱,也因此,在这位永宁王面前,远没有他人常有的畏惧跟惶恐,反而会时不时流露出少年人的姿态。
萧骥远便又看着杜若衡微微一笑道“只是你也不小了,你们流连青楼,搞那诗社什么的,可以掩人耳目,我也不反对,却需分得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师父说,世间万物,均为幻影,既然一切为幻,也无所谓真,无所谓假了。”萧渐漓却低声回道。
“唉,我真担心,你跟你师父走太近了,哪一天,也会跟了他剃度了去。”永宁王这句话虽是玩笑,眼中却不免有几分感伤。
二十余年前,妻子王倬云故去,若不是因为这个儿子,若不是因为身上的担子,他便真想跟了渐漓的师父尽融法师出家去了。
“伯父不必担忧,他哪里戒得了酒色,所以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杜若衡面上恭谦,却眼中带笑。
永宁王却也被逗乐,便笑着叹了口气,道“我年少时,也曾如你们这般,取次花丛频回顾,唉,”他声音便低了下去,“直到遇到倬云,方知两心相依,一往情深,才是那至销魂的滋味,”他长吁了口气,挥了挥手道“我精力终究不足了,你们便下去罢。”说罢,人便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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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秋霜造就菊城花,不尽风流写晚霞;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千家。”
“九月初八,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九月初八”
此时天已黄昏,夕阳正红,晚霞开得最是絢烂。
衢州府烂柯山下一条小径上,一个看上去一脸穷酸相的小秀才,跟他那小书童,挤在一头小毛驴上,正向那烂柯山方向而去,他不停的摇头晃脑着,嘴里念念有词。
大家都知道,这便是我们那位胸怀鸿鹄之志的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鄢弄影。
只是她每念一段,前面必加上一句九月初八,不为有它,只因去年来烂柯山时,路上流连贪玩,结果错过了日子,因为有过则改,是以这几日便这般时时提醒自己日子。
想到这次终于能在正日子前赶到山脚下,弄影心中大是欣慰,此时上山已晚,便计划在山脚下镇子里住下,明日一早去见那忘忧剑派的掌门。
她多次来这烂柯山,熟门熟路,便骑着毛驴,沿着弯曲小径,过了几处树林,翻过几座拱桥,来到了山下的室石村。
这室石村,其实是个不小的镇子,大约有数百户人家,每年到了重阳前,便会变得热闹非凡——只因这烂柯山一年一度的棋会。
也因此,这重阳前,镇子上的客栈,便人满为患,弄影却毫不在意,摇摇晃晃的骑在驴背上,来到了一家叫仙机馆的百年老客栈门口。
她跟小怀刚下了毛驴,店里的小伙计手在腰间抹布上一擦,便迎上来,满怀歉意的表示房间已满,客官请另寻住处。
鄢庄主望着那小伙计,咧嘴嘿嘿一笑,说了句,“九月初八,仙人已离去,白云亦无踪,残局遗弃子,何日返烂柯。”
那小伙计便愣了一下。
小怀在身后小声提醒到“颜公子,没有九月初八。”
弄影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便又道“仙人已离去,白云亦无踪,残局遗弃子,何日返烂柯,没有九月初八。”
那伙计人很聪明,于是便也醒悟了过来,急忙将鄢弄影往店里请,嘴里道“楼上那房间一直给留着呢,我们掌柜还说,今年这位,不会像去年那位老太太,错过日子了罢。”
“怎会怎会。”弄影笑着将黑妞的缰绳往那伙计手里一扔,从小怀手里接过那盆刚盛开的殷红菊花,便朝店内楼梯走去。
她刚踏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一人大声嚷到“我们兄弟一个月前便来订房间,都说没有,今日早早便到,你们店里却让我住马厩,这两人才来,怎么就有房间了呢。”
弄影回过头来,见身后站着两位中年汉子,背上俱背着棋盘,说话那位红光满面,颇有几分架势,却一脸不满的看着鄢弄影。
弄影冲那人咧嘴一笑,便道“你们一个月前才来,自然订不到房间啦,你可知道,我这房间,是四百年前便订下了的。”说罢嘻嘻一笑,也不理会那两人,便携了小怀,大摇大摆朝楼上走去。
踏上那木头梯子没两步,却听那楼梯旁一个男子小声说道“四百年前便订下,怕是鬼吧。”
弄影便探出个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却见楼梯旁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男子,正在就着一碟牛肉在那喝酒。
一个男子一身灰袍,背对着她,看不到容貌,说话那位,面对着弄影,却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五官清秀,面洁无须,看样子,也是来参加那棋会的。弄影便嘻嘻一笑,倚着那楼梯扶手,望着那人道“这话你倒是说对了,这四百年来,我年年都来这里参加这重阳棋会,今晚公子若是得闲,你我二人不妨先手谈数局。”
那男子面色果然一变,弄影哈哈一笑,便抬足继续上楼,却听另外一男子低声道“他在装神弄鬼,你却就被吓着了,四百年前便订下这房间的,不过是那安庆府的夜茗山庄罢了。”
弄影刚走上楼,不想有人会说出她的来历,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向楼下望去,这次,那灰衣男子倒是面对着她了,两人一个照面,那男子便朝她微微一笑。
弄影只得点头回应,见这男子天庭饱满,眉黑而直,鼻端而挺,便知其非富即贵,虽穿得这般朴素,但仍难掩身上不凡气质,她知这每年重阳,均有不少高人隐姓埋名来参加这棋会,却也不觉得奇怪,便道“我正是奉了庄主之命来给我家掌门送花的,嘿嘿,二位慢用。”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却又听那男子说了句“‘我家掌门’这四个字,好像夜茗山庄还没有资格说罢,唔,好花,怕是火炼金丹罢。”
他不知,这句话,却犯了这庄主的大忌。
“公子好眼力啊。”弄影嘿嘿一笑,便靠着栏杆,对身后背着包袱的小书童说道“小怀,你还记得咱们庄子对面李老爹家的那头无所不知的灰驴么。”
“记得啊。”小怀点了点头,“那头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李老爹每次插秧播种赶集,都要问过它的。”
“去年李老爹来庄子上送花肥,它吃了我家不少玉兰牡丹,却没有吃中间那盆,那盆什么来着?”
“便是那火炼金丹。”小怀却想了起来。
“嗯,还是你记性好,我那时就纳罕,那头驴,果然什么都懂,竟也知道那盆火炼金丹是好花。”说罢,便一转身,朝她那间四百年前就订下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