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倒是正说中这鄢庄主的心上伤疤,老太太沉了半天脸,便道“若不是我那老不死的师父死得太早,我也不会是这般样子,”停了片刻,却又问道“话说你这般功夫,为何会甘愿为永宁府卖命,难道这王府的饭,比别处要好吃些么?”
傅扬波皱眉一笑,心却想,这老太太这把年纪了,却从不肯在口齿上吃亏,那庄上一干人作风,想必也是承自这位庄主罢,不想与她做那口舌之争,便索性闭嘴不言。
这鄢庄主便觉无趣,于是又问道“我听帘光说,那琯琯姑娘,身手着实了得,却不知,跟你比如何?”
“琯琯得我师兄真传,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傅扬波这句,说得极其简洁含蓄。
于是这鄢庄主,突然挺了下佝偻着的背脊,人便僵住了一般。
她却没料到,傅扬波竟然是那小世子的师弟。
愣了半响,却哇的一声嚎了出来,声音苍老沙哑,却听着着实悲伤。
这一下,大大出乎傅扬波的意料,却没想到这句话,哪里触及这老太太的伤痛之处了。
“这琯琯姑娘,年纪轻轻,命却这般之好,”她嚎完,抽噎了几下,方继续道“在外面,受了委屈,有师父帮她罩着,还有师叔帮她出头,我那师父,却早早就甩下我去了,丢下那么一个烂庄子,还有那么群莫名其妙的人,话说,我师父要是还活着的话,我却也不会落至这般地步。”说完,便又抽泣了起来。
傅扬波摇了摇头,心中却想,你已是这把年纪,那上一任庄主若现在还活着的话,怕都成精了罢。
那鄢庄主,又嚎了几句,突然,止住了哭声,转过头来,严肃说道“你那世子师兄,却不知道还收徒不?”
“你想拜师?”傅扬波呛咳了几声,几乎要握不紧手中马缰。
“大乘八宗心法,老身向往已久,虽然庄子上有历代庄主整理来的零碎片断,但终究是皮毛,”说道这里,她却不方便再细说,她庄子历代庄主,曾偷学过不少门派的心法招式,一一悄悄录下,这事传出去,终究不美,“你莫看老身资质平平,却是极努力的,收了我,断不至辱没了门第,而且每年清明重阳,必将备上鲜花重礼,送至你们王府。”老太太言语中,却是十分的诚恳。
“清明就算了罢,话说那收徒,要看机缘,琯琯是个孤女,自幼被我师兄收养的,再说了,你若救不了琯琯,”话到这里,生怕一语成谶,便急忙话题一转,“再有,江湖传闻,你们夜茗山庄,是一心要归依忘忧剑派的。”傅扬波略调整了下姿势,将那庄主身子往上托了一下,生怕她滑了下去。
“那琯琯,你大可放心,就当她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话说掌门是只有一个,但是师父却可以有很多,老身迄今为止,已经拜了不下十个师父了,最近那个是南海胡僧岳含逊,他那龟息大法,可以让人安于寝室之内,神游太虚之外,话说那龟息,实乃人生至乐。吾师有言:不觅仙方觅龟息,息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无际真人”
说着说着,却头点了几下,便再无声息,竟然睡着了去。
傅扬波看了看身前这位老太太那满头萧散的白发,心中不禁略感一丝酸楚。
这老庄主,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却因为这数百年前传下的一道祖训,至今仍四处拜师求艺,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名头。
念及此处,对她庄子的厌恶,倒也减轻了几分。
此时傅扬波的大宛象龙,已经踏上了江岸边的官道,此刻明月高悬,照着一弯江水,但听左侧扬江涛声不绝,夹杂着马蹄飞踏的沙沙声,在黑夜中,分外清晰。
那老庄主,歪着头,靠在傅扬波胸前,却睡得颇香,直到第二日日头在前方升起,方醒了过来。
“这却到哪了?”老太太揉了揉眼,但见这一路,人物景色,渐渐趋于繁华,车来马往,奔流不息。
“秀洲府,过了这里,还有一个时辰便到京城了,庄主若能坚持,到了王府,再休歇罢。”傅扬波眼泛着血丝,无论如何,要早早赶回去。
“能坚持,能坚持,老身这把骨头,还算硬朗。”说罢,便打量起了两边景物,看了一会,又不禁赞叹道“果然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唉,话说这杜牧之,豆蔻词工,真让老身由心向往。”
傅扬波眉头一皱,心下又是一阵感概:这老太太,风烛残年,却依然这般眷念周遭事物,想她当年,也曾是一位娇憨可喜的红颜罢。
思量间,二人不再言语,这脚下道路越来越宽敞,向东而去的人马也越来越多,各种声音在耳边络绎不绝,这京城,终究是到了。
“哗,”老太太却又叫了起来,指着一道观感慨道“想不到六,六十年未踏足此地,这里变化竟如此之大,话说那年我随师父至此,这里本是一个戏台,此刻却变成了个道观,我还记得那时演的正是双渐苏卿,才子月下追佳人那段,我那时虽小,却也觉得甚是精彩。”
傅扬波眉头又拧在了一起,困惑道“这里曾经是个戏台不假,不过那戏台也是三十年前建的,六十年前,这里却是一片荒芜之地。”
“记混了,记混了。”鄢庄主拍了一下自己额头,扯着沙哑的喉咙干笑了两声。
说话间,这二人,便进了那京城的城门,里面更是热闹非常,人流如鲫,挑担的赶车的卖早点的耍杂的,喧闹无比。
傅扬波一提马缰,大宛象龙便沿着那铺着巨大青石板的御街,折向城北,城内沟渠溪流交错,两边杨柳依旧青青,过了几座拱桥,那王府的朱墙绿瓦,已依稀可见。
“话说当今圣上,也是个有能耐的人,北方那帮游牧人,保不定哪天就要过江来放马,他却可以装作不知道,看这京城,却道还是个太平盛世,嘿嘿嘿。”老太太桀桀笑了几声,傅扬波急忙在她耳边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进了王府,可一句不能说。”
“老身晓得,老身晓得,话说你们王府的这两个石狮子,好气派。”话音未落,傅扬波已经在一所大宅子前下了马。
别看老太太上马不灵便,下马倒迅速,傅扬波尚没来得及搀扶,她便溜下了马,抬头看了眼朱门上高高悬着着永宁府三字,叹了句“好字,沉着典雅,古淡和平,不晓得你们王府花了多少钱,让朱熹给写的这三个字,回头我回去,也在京城找人给我庄子上那几个字重新写写才是,哎,莫扯我的袖子,莫扯,且不说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你王府便这般对待府上客人么。”
言语间,这鄢庄主,已被傅扬波扯着,一路向府内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