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作者:蓝风山
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17
拒不为师 作者:蓝风山
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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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岚因闲时总共没读多少书,真要深究起人名来,还是颇要废上一番力气。加之他对晏欺的过往一无所知,晏欺有何苦楚也不曾轻易出口, 久而久之,他亦识趣没再反复追问。
“师父心里装着许多事情,这我倒是一直知道, 不过……”薛岚因想了想,又道,“师祖所说的‘心结’是什么?你师徒二人既是互相挂念,他又缘何不肯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玄乎, 圈着晏欺的名字打了个弯, 最后兜兜转转地绕回了原地,不知道的东西, 终究还是不知道。
秦还一双朦胧的眼睛睁了一半,瞳底水光氤氲,映满一池白莲碧叶。他抬手,颤抖的指节微微贴近了薛岚因左胸口处,上下点了点, 语速缓慢地说道:“心在此处。”
薛岚因应和道:“是……是啊。”
秦还犹是道:“心结,亦在此处。”
——这不是废话么?
薛岚因翻着白眼想道。
半晌,见那老人轻轻将钓竿放下,转而佝偻着腰,将身子朝莲池深处探了几分。薛岚因不知他要做什么,伸手将欲扶他肩膀,后想起这半缕魂形是触摸不到的,便又讪讪将手缩了回去。
“心结未开之前,他必然不会前来见我。”秦还弯着老腰,在池塘里忙活了半天,最后仅是摘下了两只嫩生生的大莲蓬,递予薛岚因手中,笑道,“这样,你回去且先问他一问,待套出话来了,明日午时,我便在此处,将你想知道的东西,都说与你听。”
“……”
薛岚因默默接过两只莲蓬,捂在怀里,像是横抱了两块没顶的巨石。
合着来,他累死累活地跑这么一趟,就是听秦还将晏欺的名字念诗一样彻头彻尾地读了一遍。
那薛岚因呢?劫龙印呢?还有洗心谷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呢?
“师祖。”薛岚因硬着头皮,眼角抽搐道,“咱能别卖关子,一次把话说完么?”
秦还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一面朝不远处的易上闲抛了个眼色,一面慢悠悠地道:“年轻人,一心急于求成,别到最后,干脆将心给丢了。”
话方说完,还不等薛岚因再开口驳回什么,易上闲已是有所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个扬手运功前来,发动内力直接牵制其胳膊,堪堪往回猛一拉扯,但见半空一抹人形瞬间化为一道悠长弧线,随后狠狠朝地坠了下去,轰然砸出一声巨响。
薛岚因四仰八叉地被易上闲摔在地上,两只大莲蓬咕噜咕噜地滚了一地,午后的太阳沿斜线一路折射下来,镜子似的紧贴在他后背上,反弹出一长串刺目光晕。
真他妈的……疼啊。
易上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说道:“就你这么点技术含量,还想从师父他老人家嘴里套话?”
薛岚因被他砸得骨头发酸:“是你带我来见他的,怎的我见了,你又嫌我不会说话?”
易上闲道:“也不是嫌你不会说话。”
“……啊?”薛岚因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是什么都嫌。”
话刚出口,只听耳畔“铮”地一响凌空划过,易上闲瞬步后撤数尺之遥,同时将腰间长剑拔鞘而出,剑风似火灼一般,正指向单手撑地丝毫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
“那废物与你相处十六年之久,却从不曾教过你什么,所以才导致你如今一副顽劣成性,愚不可及的窝囊模样——今日我便在此,代你师父,好生教你一道。”他抬手抚在剑尖锋利处,周遭气场立如寒冰道,“这,也是你师祖本来的意思。”
薛岚因回屋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日落夜归。倦火烧尽了漫天长云,亦将大半高耸的屋角燃起无数汹涌尖利的边。
——他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再说准确点,应该是被易上闲从头到脚单方面完虐了一通,其美名曰,“传道受业解惑”——用的是虽是师门祖传的木剑,但剑剑出招狠厉,专往人要害处捅,然每逢临近危险的边界线了,偏又骤然撤力回去,就此点到即止,见好就收,徒留薛岚因一人呆在怔在原地,惊魂久久难定。
末了,这要命的糟老头子还不忘转头向秦还总结汇报道:“……烂泥扶不上墙罢了,成不了几个气候。”
易上闲是个聪明人,下手也知轻重,原本不过是有意前来试探一番,遂伤人不曾见血,出手亦不逼致命,纵是如此,还是将薛岚因这堆人形烂泥直接给揍得瘫了,别说上墙,连走趟路都显得极其困难。
他一瘸一拐地挪过长槛,推门进屋时,里间的灯火已经悉数熄灭了,徒留墙头一扇雕窗错开一条细缝,将室外炽烈灼烧的红光引了一丝半缕进来,隐约照亮晏欺侧面瘦削苍白的每一处棱角。
薛岚因探出小半颗脑袋,轻轻唤道:“师父?”
没人应。他仰着脖子朝前一看,却发现人已闭着眼睛睡着了。
易上闲确实没打算取晏欺性命。
但他亲自在房屋外围设下的四面刚硬结界,任何人都可以从中自由出入,唯独晏欺一人不可,甚至连最简单的轻轻触碰,都会瞬间伤及身体大半经脉。
结界之力道实厚沉重,虽性同属极寒,但其运转的内功根基与晏欺毕生所修逆道禁术截然相反,可以说是无时无刻里,都在反复减损着他日渐衰微的内功修为。
长此以往下去,就算是大罗神仙再世,也得活生生给他耗成一杆儿枯柴。而晏欺本人非但不急不躁,反倒像是满不在乎一般,终日在此乐得自在。
白日里薛岚因跟着易上闲出去晃荡了一圈,晏欺便坐在案前研墨誊抄咒文,后抄得累了,索性窝进软榻里闭目养神,这躺着躺着,一不留神就睡过去了,别说,睡得还挺沉,人来了都没给惊醒。
有那么短短的一小瞬间里,薛岚因有种晏欺是来长行居享福的错觉。及至他凑上前轻轻搭过晏欺毫无温度的一双手背,方才皱了皱眉,顺着薄衫一路探了过去,将那两只冰冷的手握实在掌心里,像是捧住了心尖儿上的珍宝。
眼下已是过了夏至的酷暑时节,薛岚因浑身发着烫,连额角都隐约挂了一丝细密汗珠,晏欺身上却是时常冷着的,那双骨骼分明的纤手让薛岚因握了一阵,冰得舒坦,便忍不住想要往软榻上靠。
偏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靠,晏欺醒了。他眼睛没睁,只将双手用力自薛岚因掌心抽了出来,拢回袖口里,也没出声说话。
薛岚因怔了一会儿,很快又苦笑一声,继续缠过去,上下摸索着晏欺一双藏起来的凉手。这一回,晏欺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了,他猛地一个翻身坐起,连带着将薛岚因彻底掀至一边,冷斥道:
“你干什么?”
薛岚因望着他,眼神无辜道:“帮师父暖手,不好吗?”
晏欺:“……”
他仰头盯了薛岚因片刻,不知怎的,又偏过身去对着墙头,不说话了。
“师父生气了?”
不用问,多半是又生气了。
理由有一万种,薛岚因暂时找不出来是哪种,只好贴上去,腆着脸反复讨好道:“师父别气,徒弟这就给您赔罪,瞧瞧,手这么冷,徒弟给您捂着成不成?”边说着话,边同手同脚上了软榻,晏欺背对着他,只听身后几番起伏动作,一时疑心扭头回去,便正对上薛岚因一张无限拉近的大脸盘子,嘴上还笑嘻嘻的,一副极其漫不经心的狗腿儿样。
于是二话不说,一巴掌直接招呼了过去,堪堪拍上薛岚因一颗毫无防备的小脑壳子,“啪”地一声脆响,少顷之余,闻得一声凄厉惨叫,狗徒弟仰倒着一咕噜滚下了软榻,彻底没声儿了。
从此,世界和平安宁。
晏欺躺下睡了一阵。没过多久,忽又觉得有些不对,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唤道:“薛小矛?”
徒弟不说话了。
晏欺又是一个翻身自榻上坐起,顺势燃了盏油灯,提在手里,低头朝下一看——自家徒弟正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身青紫淤痕狰狞可怖,额头还磕红了小半块儿边,颇有几分发肿的趋势。
“怎么回事?”晏欺声音都变了,忙不迭弯腰将他捞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回软榻上,抽出一只枕头给他垫在腰下,继而追问道:“易上闲打你了?”
薛岚因没吱声,眉头却拧着,满面皆为痛楚之色。晏欺没敢犹豫,转身翻箱倒柜地捧出一盒药膏来,弯腰坐回榻边,正待伸手旋开盒盖,却见薛岚因蓦地倒抽出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将眼睛睁开了。
“薛小矛?”晏欺道,“你……没事罢?”
薛岚因缓缓支着枕头坐直腰身,抬起头,眼底却像是无端罩上一层大雾一般,迷迷蒙蒙的,涣散而又恍惚。
他开口,正望向对面神色紧绷的晏欺,声音有些混沌不清道:
“你……你是谁啊?”
第43章 师父的心结
——你是谁?
——你是谁啊?
话没说完, 那装满了药膏的瓷盒应声砸落在地上, “嘭”地一声巨响,霎时摔得四分五裂。
晏欺瞳孔陡然一阵紧缩,原就煞白的面庞瞬间褪去所有颜色, 迅速被纷涌而至的仓皇与无助吞并淹没。
偏在此时, 薛岚因那双黝黑发亮的眼睛又眨了眨,还待装傻充愣地小玩儿上一把,却在撞见晏欺面色骤变的一刹那,也慌了。
“师、师父?”他唤了几声, 然眼神乍一聚焦,见晏欺一双眼睫都在克制不住地上下痉挛,一时再顾不得其他, 几步上前将人一把揽住,拉往怀里,又惊又怕地小声安抚道:“师父,对不起, 吓着你了?我……我方才是装的, 装着玩儿来的。我没事,早没事了, 你别这样,别这样……”
晏欺半闭着眼睛,额头抵在薛岚因肩上,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像在恐惧什么一般, 连开口呼吸都无法顺畅。薛岚因让他吓得魂都飞去一半了,哪儿还有时间演完那出失忆的戏梗儿?这会子只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将晏欺端着,供在头顶,好生拿金银珠宝伺候一辈子。
“师父,我的好师父,我不装了,再不装了……我来给你暖手,给你捶背,你要我干啥都行。”薛岚因一边隔着衣料轻轻拍抚晏欺的后背,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只要你好好的,别生气,别气出病来,好不好?”
晏欺让他这么抱着,眯了双眼,全身乏力地听他低声在耳畔絮絮叨叨,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薛岚因原以为他第一件事,必定是破口大骂,不想等了半天,却只听得晏欺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你真没事?”
“哎,我能有什么事?”薛岚因扶额道,“一身皮肉伤,让那糟老头子拿木剑敲的,完事儿了还要在师祖耳边说三道四的,总之是看我不顺眼了,想揍就揍了呗。”
晏欺轻轻推开他的怀抱,转身下榻去收拾一地瓷盒摔碎的残渣,薛岚因看他魂不守舍的,怕给胡乱割伤了手,便赶忙抢先过去阻拦道:“行……行行了!您别倒腾,我来,我来弄。”
说罢俯身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个瓷片拢在一处。正忙活着,余光瞥见晏欺盘腿坐在榻上发呆,一双细长的凤眸黯然垂往地面斑驳碎裂的夕光之间,像是糅进了数不清的沙子。
不知何故,薛岚因突然就想起今日白天里,秦还所含混说出的那番话来。
——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
——他不愿见我,倒是又将自己绕进去了,欺己负己,终成遗憾。
秦还说晏欺有心结。
心结是什么?缠绕在心底最深处,解不开挣不脱的那层巨网?
薛岚因低下头,脑海里无端闪过晏欺方才情急之下方寸大乱的模样,倒真像是在冥冥之中,困踞于某些挥之不去的魔魇。
他想了想,还是回过身去,郑重唤晏欺道:“师父。”
“……嗯?”
“对不起,师父,我……那个什么……”薛岚因琢磨了半天措辞,到最后挤到嘴边的,却始终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晏欺似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提着油灯下榻,转向柜中重新翻出一盒药膏,递予他手中,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像是湍急水流过后无痕的波:“手脚是你身上长的,你要往哪里去,要去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薛岚因接过药膏捧在掌心里,望了一阵,突然又笑了。
他那一直重复的“对不起”,原则上是为方才故作痴傻的二缺行为向晏欺道歉,不料晏欺脑子里弯弯绕绕的不知在想什么,说出来的,却是薛岚因今日随着易上闲去见师祖的事情。一个阴差阳错无意间,竟将一场无厘头的闹剧直接跳了过去,到最后,几近是只字未提。
薛岚因这混账小子一向粗枝大叶,心也不细,一时无法判断事情的走向是好是坏,遂兀自一人呆怔了一阵,索性低头,将手里的药膏搁置一旁,没惦记着处理身上一周斑点儿似的淤青,倒是讪笑着一屁股挤回床榻边缘,又不要脸皮地去扳晏欺拢在袖中的一双手道:“算了,咱不说这个。来,师父,手这么冷,让徒弟接着给你捂捂呗……?”
晏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连手带袖被薛岚因一双魔爪给轻轻捞了过去,捧在掌心里,贴在胸口边,一丝不苟地细细揉搓。晏欺不习惯让人这样对待,总觉显得有些过分亲熟。故耐着性子忍了片刻,方开口凝声唤了一句:“薛小矛,你……”一垂眸,却见薛岚因十指温柔地扣在他指缝间,认真而又笨拙地上下摩挲着,仿佛正在完成一项严肃而重要的任务。
晏欺动了动嘴唇,半个“别”字忽然又给狠狠咽了回去,半哽在喉咙里,还有些难受。
“怎么了?”薛岚因低着眉眼,头也不抬。后仔细思忖一番,方想起什么似的,又向晏欺道,“真吓着了,师父?”
晏欺没说话。
“我以后不这样逗你了,绝不这么逗了,真的!”薛岚因一面说着,一面斜了眼睛偷偷觑他表情道,“本来只想瞎闹着玩儿,哪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晏欺沉默片刻,只轻描淡写道:“……没事。”
薛岚因抬头望他,不知为何,本该轻松下来的一颗心反是沉沦下去,似有千斤般重,论是怎般拿捏抓握,也无法轻易提起。
“师父,师祖今日……”他有些犹豫,也有些吞吐。
晏欺自然看出他欲言又止,却也并未加以阻拦:“你说罢。”
“师祖同我说,你有心结……”薛岚因定了定神,含混一番,终究还是和盘托出道,“他原是遣我回来问你话来的,我却不知该问什么。”
晏欺动了动,转将双手自他掌中缓缓抽了出来。薛岚因心下一慌,以为他又该置气了,然没一会儿,却见晏欺将那放置一旁的药膏取了过来,沾了一些在指尖,径直贴向了薛岚因略有青紫的额头。
“我有什么心结?”晏欺面无表情地替他上药道,“他想太多了,难怪老不清醒。”
薛岚因心道,哪有这样说自己师父的?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底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只能尴尬又迷蒙地应他话道:“谁说没有呢?保不准你心里装了些什么,连你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呢?”
“我心里装了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晏欺让他给气得笑了,顺手挖了一大坨药膏往他胳膊上一拍,涂均抹匀道,“我倒是挺想知道的,说来听听……嘶,你安生点,别乱动,一会儿抹眼睛里了!”
“不是……你这什么药?”那药物性凉,遇伤则催热,薛岚因偏又是个敏/感好动的主,三两下便让晏欺涂得呲牙咧嘴,胡乱挣脱道,“慢、慢着,疼疼疼,疼啊!师父,这……这比糟老头子拿剑戳我还疼!”
“……你活该!”晏欺也不晓得是哪里突然来的火气,伸手强行拧过薛岚因的下巴,迫使他安安分分缩在床榻边缘动弹不得,随后面色沉冷地盯他一阵,又一把掀了张薄毯铺盖在他身下,放缓声音道:“躺好,还有别处伤着没有?”
薛岚因整个人窝在晏欺方才睡过的那张软榻里,猫儿似的,将身子蜷作一团,看似歇下了,一双透彻清亮的眼睛尤在微微地眨。
“没了,早说了是皮肉伤,充其量疼了一些,又不碍事。”他轻道,“你也躺着吧……师父,你躺着,我能好受点。”
晏欺有些无奈,却没再出言拒绝,微微侧身掀开薄毯,便贴着薛岚因的肩膀躺了下去。
夏天多半是闷热的,晏欺身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凉。薛岚因下意识喜欢往人怀里挤,晏欺不习惯,但还是虚虚将他揽着,不怎么动,也不曾吭声。
师徒二人鲜少这样亲近地靠在一张榻上挨着睡觉。可能以前是有的,但薛岚因已经不太记得了,过往的记忆碎成了粉末,再加点水进去,就是一锅乱七八糟的浆糊。
他闭着眼睛琢磨了许久,终忍不住开口,打破周遭一片寂静道:“师父,你心结是什么?”
“你不是挺清楚的?”晏欺嘲道,“比我清楚,你还问个什么?”
“哎,这种时候,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呢?”薛岚因反揽住晏欺肩膀上下拍了拍,好哥们儿似的,略带嗔怪地胡言乱语道,“师父,这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一张床上的好师徒,偶尔说说枕边话,你就不能来点实在的么?”
薛岚因原以为晏欺会开口让他滚。但出乎意料的,寡欲又薄情的师父今天没拿脚踹他,仅仅是将那一只乱拍的爪子撤到一边,冷冷纠正道:“寻常人家的枕边话都是花言巧语,你也要信?”
“信啊。”薛岚因支着胳膊撑起半个脑袋,弯了眉眼看他,“你说什么我都信。”
入夜的微光散了些许进屋,已不似傍晚太阳落山时那样殷红。薛岚因就这么笑盈盈地望着晏欺,柔软的薄唇上像是抹了一把蜜糖。
“似玉非玉,或为玉之人……”他声音低而缓,一双促狭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将满天碎光悉数倒映入晏欺瞳孔深处,“可欺也,不可罔也。”顿了一顿,复又笑道,“是这么说的吧,或玉?”
第44章 咱师徒对啃,不吃亏
晏欺眯了眯眼睛, 并未回话。
下一刻, 薛岚因只觉胳膊颤颤一松,胸前半片衣襟已被晏欺一把攥在手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悬在半空中, 像只折了腰的巨型木偶。
晏欺低头看着他,他亦目不转睛地回视。
清冷淡薄的面容近在咫尺,雪白的鬓发顺着额角披散在薛岚因颊边,似一双带了钩子的纤手, 在上下反复摩挲撩拨。
“你在跟谁说话,薛小矛?”晏欺凉声道,“眼下这番年纪了, 还要为师教你何谓礼数么?”
他离得这样近,软薄的一袭轻衫贴着一层白净的里衣,隐隐约约之间,还携了长行居内特有的一丝半缕莲香。薛岚因睁眼, 是他柔和却故作尖锐的侧脸, 闭眼,亦满目皆是他衣衫褪半时如雪光洁的肩背。
薛岚因眼角颤了颤, 深吸了一口气。片刻,下颌微微上扬,终贴上面前晏欺两片冰凉的薄唇。
晏欺攥在薛岚因胸前的五指骤然收紧。薛岚因却只是轻轻掠过去,绕着唇线绷直的边缘,蜻蜓点水地沾了两下, 随后并拢指节缓缓向前抚上了晏欺的心口。
“师父的心结,是这个么?”
晏欺薄唇微抿,指间力道亦在同一时间里渐渐趋向于僵直。
薛岚因扬起手,自晏欺鬓间随意撩过一缕发丝,置于唇下,抬眼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晏欺皱眉,胡乱将他手腕拂开,怒斥道:“薛小矛,你再这样,我……”
“师父为何不愿见师祖?”薛岚因不予理会,继而支起半边腰身,不依不饶地贴上前追去问道,“为何甘愿呆在结界里,任由修为散尽……唔!”
话说至一半,胸前衣襟倏地一紧。晏欺栖身上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堵住了他尚在喋喋不休的嘴唇。
薛岚因被他推得陡然朝后一仰,闷哼一声,脊背重重磕在床榻边缘突起的沿上,散架一般的疼,唇齿间剧烈摩擦的触感却因这番无端的撼动显得格外清晰了然,他稍稍侧过耳面,甚至能将晏欺每一次急促而冰冷的呼吸都数得一清二楚。
晏欺不是在吻他,而是在咬,或者说……就是在纯粹的泄愤。
他本身并不擅长与人之间的亲近方式,也压根没准备与人有半点亲近,这般急切、凶猛、而又不成章法的侵/袭与掠夺,于薛岚因而言,实在过于惨烈。
这小子混账了大半辈子,除了偶尔吃饱了撑得喜欢没事去调戏自家师父,还真没这样反被人硬生生狠摁着胡乱亲吻过。起先他还有所意识地挣动了两下,试图引导晏欺凶利的唇齿能往回收一些许,及至后来嘴里麻得没了感觉,连带着三魂七魄各自去了一半,幸存下来的另一小半,偏像是在布满烟尘的脑海里燃了一把大火,忘我似的,将长久以来沉淀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份记忆撕扯开来,露出弥足珍贵的一片小角。
——
“你叫什么?”
“喏,你看这儿,这儿不写着,这么大三个字,你就没注意过?”
“……我瞎。”
“行,那你摸,总能摸清楚吧?来来来,手伸过来……”
“薛?”
“继续。”
“小……”
“哈哈,继续!”
“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么摸出来的?也成,依你的,从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
——薛岚因猛地睁开眼睛,混乱中,急忙张开唇缝,有些含糊不清地唤了晏欺道:“或……师父!”
晏欺浑身一颤,当即将他一掌自身边推离开来,却没使多大手劲,仅是在二人之间堪堪隔开了一小段心照不宣的距离。
黑暗中,一人半仰倒在床头,一人靠坐在床尾。
彼此似都藏有一份难以吐露的沉默与困扰,可偏偏谁也没先壮着胆子去开这个口。
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即醒即碎的幻梦。二人在潜意识里,都清楚你来我往的交缠亲吻意味着什么,但说到底,他们好似更愿意将真相踩在脚下,埋没在地底,让割裂了的情绪醉倒在铺天盖地的烂泥滩里,自此无人问津。
自此无人问津。
……亦或是,压根没有迈开脚步的那点勇气。
夜晚将雕窗外最后一缕光线吞噬尽了。夏至过后的酉时总频繁生着沉闷的雾霭,像是天空敞开大门呼出的一口白气,灼至人心的每一处裂缝都在蒸腾。
薛岚因微微喘息着,倚在薄毯上,仰头去看晏欺黯淡光线下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那是一副缱绻与凌厉并存,似矛盾刻意沉浮,又似平板无波的锋利五官。
狠,是水滴融在心底的;柔,却是刀在往骨子里刻。
薛岚因动了动嘴唇,唇角还隐隐沾了一丝未试干净的水光。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只觉像是沾了口糖,甜的有些发苦。
“我……没法去见他。”
呼吸可闻的大片寂静里,晏欺突然开口说道:
“……见不了他。”
“啊?”薛岚因愣住了。思虑一番,慌忙将纷涌而出的杂乱心绪收敛回去,才恍惚想起晏欺所说的“他”,是在指秦还。
“师父一生为人正义刚直,从不屑与任何邪门歪道为伍。”晏欺木然靠墙坐着,单薄的背影正似桌案间被微风卷起的纸张,“自他以身破解劫龙印那日起,我便立誓过后不会再动用哪怕一招半式的禁术。”
薛岚因沉默片刻,道:“但你食言了?”
晏欺道:“嗯,我食言了。”
薛岚因想了想,犹自靠近去了几分,道:“何谓禁术?与众不同,便是禁?武功盖世,便是魔?”
晏欺摇头淡道:“寻常人之生老病死,不过是劫,但若要强行逆了,便成了患,及至后来违背生死轮回之理,那就是魔。”
“那师父……”薛岚因眯了眼睛,贴在晏欺耳畔低道,“是逆了谁的劫?”
他心里早该有这个答案,只是沉溺得久了,便擅自蒙了层灰,不刻意去揭,也就难得再重见天日。
“是我?”
“是我,对不对?”
他接连问了两声,都无人应答。
半晌,只听晏欺一声徐徐轻叹,道:“原西北诛风门自创立之前,曾遗有一摄魂术法名为遣魂咒。施术人可借此法逆亡者命途,保其一缕散魂长久不灭,继而有机会再世为人。”
薛岚因神色发紧,凝神望着他,不由自主道:“你用遣魂咒救的我? ”
“是。”晏欺闭目,声线平缓道,“当初我跌落洗心谷之后,得过你一段时间的照料。众所周知,那片神域本是归属聆台一剑派的管辖范围,后有铸剑者欲向莫复丘讨要活剑血液来打造神兵,莫复丘起先不允,但经双方激烈对峙之后,决定拟定契约来解决问题。”
薛岚因惊诧道:“那我就这么直接被莫复丘给卖出去了?”
“不止,契约一事,只不过是个幌子。”晏欺面有疲惫,似在叙述着一件实在不愿忆及的旧事,“聆台一剑派想要单方面独占活剑血脉,所以赶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先行前往洗心谷底取走了你的性命,事后对外宣称是看管不利,导致你失血暴死当场。”他声音停了停,有些显而易见的哽咽与沙哑,良久过去,方低淡出声道,“你那天……突然就没了踪影,我绕着洗心谷找了很久,最后只在莫复丘剑下寻到你半颗脑袋,我……”
薛岚因只觉脊背狠狠一凉,险些失声道:“脑袋?我是被人大卸八块了还是怎的?什么仇什么怨?”
晏欺不答,只木然道:“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疑心事情的主使是莫复丘本人,他一直矢口否认,但又不曾推脱罪责,争执不久,便成了武力对峙。那时我伤势本未痊愈,加之洗心谷周围气劲与我所修内功全然相斥,便于阴差阳错之下解了禁术束缚,失控屠杀了聆台一剑派整个门派。”言语之间,他面色镇定而又决然,仿佛一手屠杀百人,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自此之后,根骨既定,魔心难消,干脆催动遣魂咒保下你一缕魂魄,结成肉身,活至今日,也不过是记忆有损罢了。”
“但在同时,你也难免遭到了各方人士一路追杀——幸而途中得师祖相助,才有机会远逃至北域一带避世十六年,对么?”不等晏欺开口,薛岚因已是沉沉出声说道,“这样重要的事情,师父为何从不愿向我提起?有什么一定要瞒我到底的理由么?”
晏欺凤眸微睁,目光黯淡道:“……没有。”
薛岚因拧眉道:“师父又骗我。”
晏欺呼出口气,仍是道:“没有。”
薛岚因道:“你这段话中间,究竟省略了多少过程,嗯?”
晏欺沉静道:“没。”
薛岚因默然片晌,忽想起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那段对话,便弯腰朝前挪了寸许,伸手贴过晏欺手背道:“行,你不说也没关系。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不肯去见师祖?”
晏欺将手臂往回抽了抽,刻意避开他道:“我失信于人在前,屠人门派在后,正邪本一念之差,但自古亦如同冰炭……”
“师父后悔救我了?”薛岚因向来不爱听这些大道理,故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打断他道:“……是这样吗?”
此话一出,声音戛然而止,二人亦是不约而同地愣住。
薛岚因也不知怎的,口无遮拦就问出来了。心里却道,人家破禁救都救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后悔可谈的,这么一问来,不就像个不知恩情的白眼儿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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