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杜明心一早起来,洗漱用饭后,便开始在临窗的大炕上抄写佛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无挂碍……杜明心苦笑,无根无依,前途未明,她现在这样顶顶适合出家的吧?
却偏偏心中一个两个执念都来打搅。是谁、为何要杀我?还有如生,总是一片真心待人的如生……
漂亮的簪花小楷越写越凝滞,杜明心索性丢了笔,走到佛龛前跪下,心中默默祈祷:佛祖慈悲,一切皆由我而起,请不要降罪给如生师父……我走之后,他必定更加潜心向佛,求佛祖保佑他早日得偿心愿,修得正果……
忽然,外面传来仆妇嘈杂的说话声。片刻后,有个婆子来通传:“老爷请二小姐去前院说话。”
杜明心有些狐疑,换完衣裳后,便跟在婆子后头,低声问夏叶:“是怎么回事?”
“奴婢听人说,前院来了个龙虎山的什么张真人。”夏叶急急地说道,“前两天到的开封城。他给布政使大人算了一卦,说是十分灵验。好多人家请他,他都不去。今儿个早上路过咱们府上,却定要进来看看。”
杜明心蹙眉,是要相面?
一盏茶的工夫后,主仆二人就到了前院。
二老爷正殷勤地陪着一个相貌清奇的道士说话,旁边坐着刘姨娘和杜明妍、杜明淑两个。
那道士见撩帘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姐,定睛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找着了!贵府的煞气和瑞气都在这位小姐身上!”
屋内众人听到这番话,面上神色各异,心中各自琢磨起来。
二老爷却没想那么多,一听到“煞气”,他就有些惊怒。果然沈氏留下来的不是什么好种子!说不得自己多年桂榜名落孙山,都是因为她!
可这瑞气……
他惴惴地问道:“不知仙师所谓‘瑞气’,作何说辞?而这‘煞气’可有破解之法?”
道士没有立时答话。他故作高深地扫视了一遍屋里的每个人,才缓缓说道:“这‘瑞气’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大福气,老爷只等着后福便是。至于‘煞气’么,将小姐移至东南居住,十七岁前不得出嫁,也就没甚妨碍了。”
刘姨娘听见“大福气”等语,暗暗撇了撇嘴。一张嘴两瓣唇,还真以为动动嘴福气就来了?杜明心现在活得这个落魄样子,杜府还能靠她翻身?
不过,道士后面的话却叫她欣喜。杜明心晚些出嫁,成安侯府那边却未必乐意等呢,少不得要换换人!
杜明心低着头,心中十分狐疑。前世并没有这样一个道士出现,这破解煞气的法子对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危害,不太像是刘姨娘请来的骗子。
至于十七岁后出嫁么,杜明心轻笑,能活过十六岁那道坎便是万幸了,她现在实在无暇思虑多大年纪出嫁的问题。
“……仙师所说的东南,是我府内的东南方位呢,还是浙闽之东南?”二老爷被那瑞气扰得心动不已,只觉得这道士句句都是金科玉律。
“开封城之东南即可。”道士捋了捋灰白相间的胡须,笑道,“若老爷不嫌弃,贫道倒可荐上一处所在。”
离开杜府?杜明心眯起了眼睛。这道士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仙师请直言。”二老爷却顾不上想那么多,布政使大人都信得过的人,他自然也信!
“开封城东南有座水清苑,老爷可知道?”
二老爷还未说话,杜明妍就冷哼一声,嘲笑道:“水清苑谁不想去?二妹也要有那个脸面进得去才行呐!”
二老爷瞪了长女一眼,向道士陪笑道:“小姑娘家不懂规矩,仙师莫怪罪。水清苑我是听说过,可自从布政使大人家的三小姐嫁到京城魏国公府后,江先生就不再收学生了。”
道士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怀,然后笑道:“贫道在江先生那里还有几分薄面,只要老爷答允,她必定会收下二小姐。”
刘姨娘飞快地思索起来。布政使的三小姐从小就是个顽劣的性子,可在水清苑里被江先生教了三年之后,竟像是顽石变璞玉,璞玉又被打磨成了玉璧。去京城一趟便得了魏国公府太夫人的喜欢,两家高高兴兴地做了亲家。
若是真能去水清苑……
刘姨娘连忙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好事成双,大姑娘和二姑娘两个一同去,也好做个伴儿不是?”
杜明淑低了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地多余。二姐虽然不受父亲待见,可究竟是嫡女,身上还有成安侯府的婚事。大姐和自己一样是庶出,可奈何刘姨娘长袖善舞。只有自己……心念及此,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道士转头看了看刘姨娘和杜明妍,笑着拒绝了:“江先生只收有缘的弟子,那等没缘分的,可入不了她的眼。”
杜明妍听见这话,杏眼圆瞪,出言嘲讽道:“也不知哪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乡野之人,拿个拂尘、留把胡子,就以为自己成仙了!谁多稀罕一样!”
说完,她也不顾刘姨娘的劝解,起身就出了正堂。
二老爷面露尴尬之色,道士却笑道:“这位小姐若是改改脾气,运道也未必差了。若是不改……”
“会如何?”刘姨娘紧张地问道。
“得罪了运道旺的,教人改了命数也未可知。”
杜明心一直未曾说话,只冷眼看着这道士。去水清苑,能避了家里这些人,或许还能躲过十六岁时的灾祸……
“父亲,”杜明心提起裙摆跪下,“只要能叫家里清宁,女儿愿意去水清苑清修。”
*
嵩阳书院柏树下,少林寺方丈正与一中年文人坐在石凳上手谈。这文人留了一副美髯,面白眼清,洒脱自在。
“先生,”一小厮走过来,轻声回禀道,“空明道长遣了小童来说,事情都已办妥,人已经搬进了水清苑。”
乌有先生点了点头,挥手叫他下去了。
“多谢了!”方丈笑着落下一黑子,吃掉了数颗白子。
“我可不是为你!”乌有先生懊恼地看着棋盘,手中拈着一颗白子,“这杜家小姐在我跟前读了几年书,人聪明活泼,又是个豁达的性子,我总要给她寻个稳妥的去处,好歹过了这几年再说。”
“为何不告诉我那傻徒弟,她是女子?”方丈有些不满地说道。
乌有先生朗声笑道:“我为什么要说?人家姑娘扮作祝英台,必然是有苦衷。怪只怪你那个小秃头跟梁山伯一样傻!话说,”他转了话锋问道,“如生被你遣到哪儿去了?”
“去西北送封信,之后何去何从,看他自己了。”方丈盯着棋盘,似是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难道不知陈元泰已经反了?”乌有先生大惊失色,急急地说道,“这时候你叫他去西北作甚?有什么要紧的信非要送?”
方丈淡然地笑道:“他是你的学生,也曾是我的徒弟,难道我会害他不成?连着三年寺里大比,他都是头名。只要他不犯糊涂,我自问天下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了。”
“资质这样好的徒弟,你竟舍得放他走?”乌有先生有些惋惜。
方丈闲闲落下一子,貌似随意地说道:“如生是个要强的,武技是日益精进了,但在我佛门,这些都是末流。于佛法之上,他……”他止住了话,转口道,“倒是杜小姐,你让留她到十七岁,若是耽误了她的姻缘,你救人不成,反倒害了她。”
乌有先生嗤笑一声,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管得俗事也未免太多了!真到了那个地步,我这里的学生个个才俊,我亲自上门给她保媒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