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风沙满天,战鼓再次擂起,剑刀碰撞在一起的尖嚣,和刺入肉体的钝响,士兵倒了一片又一片,尸体埋了一层又一层,寒衣铁甲被冽风吹响出悲恸的哀鸣声,血色已经漫过眼底,融进握刀的指缝里。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也有年轻的士兵受不了血腥的厮杀,和黏在身后的死亡战栗,丢盔弃甲地冲出战场,却再往前踏出一步,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射死。
白芷带着半鬼面具,一身戎装,骑着战马,英姿飒爽,随着前方的太子殿下,一同往敌军阵营里冲杀。
第一次手刃一人的头颅,血液喷满了全身,她怔然片刻,却在看到平安无事的太子殿下时,松了口气,是她从死神的手中夺过殿下的命,如果那剑晚出了一秒,倒下的就是她的天下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心里建树自己不杀别人,自己和殿下就会被别人杀,下刀就容易多了,靠着在城中操练已久的马术和剑术,她几乎是一剑一条人命,神经已经麻木。
直到一把银枪擦着她的胸口被一直看护她的玄瑟挡住,她的眼中几乎出现了慢动作,银枪缓缓刺入的穿透力,殿下胸前银枪拨出的血色,倒进尸体堆里的闷哼声,最终定格在他嘴角溢出的猩红。
她抖着手,想下马去扶他,却有一支箭矢,穿过重重将兵,势如破竹地射进她的肩头,震落了她的半鬼面具,发带也蹦开,墨发瀑布一样散开,冷风里是被惊艳的抽气声,那一刻的女人显出撕心裂肺的美,却重重跌落进尘埃。
几乎是箭从手中射出的那一瞬间,龙景湛就感到胸口一阵钝疼,是不属于他的感受。
所以,他只是忍着那股痛,冷眼看着箭将女人射落。
继而驱马往哪里踏去,他踏过无数尸体,踏起无数尘埃,踏出睥睨又冷漠的血腥,像是垂衣驭八荒的王,裹挟着隐秘而危险的欲望。
他看见女人满肩的血流不止也不在乎,只是抖着手,费力趴向冲她静静微笑,却疼到难以动一毫的余念,他的心肺被刺穿,已经活不长了。
尽量忽视胸口越来越严重的钝疼,他只是公示公办地告诉自己,死了就好回收了。
女人满脸的泪,终于碰到玄瑟染血的指尖,她就着这股拼命的力,握紧了,然后一寸寸爬近了,士兵们都为这股呛人的悲恸动容了。
却也有一名离国将领看出这两人都是敌军的首领,要是被他砍下人头,一定能立下傲人战功。
继续抬起银枪就要刺过去,却被一把镶有离国龙涎珠的长剑定住了拿枪的手,他尖叫着痛哼,枪也握不住了,却不明白他的王为何要对自己下手。
男人收回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桀骜的战马在他座下,老实又规矩,踏着沉重的马步,他在玄瑟血色的视线里停住,“时间到了。”
女人原本伏在殿下身边,流着泪为他捂胸口汹涌的伤口,求他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
他忍痛伸手,摸摸她的发,像是下定了决定,“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人。”
男人皱紧俊冷的眉,自始至终都没看白芷一眼,“你必须走。”
“他往哪里走!”白芷甚至都没有回头,她只是用温柔又珍惜的眼神,看着心肺被刺穿的殿下,“我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容身之处。离开我,他能去哪。”
“听见了吗?她才是你我的容身之处,”玄瑟抬眸最后看了男人一眼,“主神空间只是禁锢你的牢笼。”
他未出声,男人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继而他深深地呼进一口气,依旧是他熟悉的海棠香,视线里却有金色的锁链牢牢覆盖住他,把他往无尽深渊里拉,而锁链的另一头拴在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脚下。
在女人撕心裂肺的恸哭里,他缓缓闭上眼,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发带。
对不起,最后没能为你束起长发。
女人死死按住他的胸口,求他睁开眼睛,可换来的却是干枯的伤口。
“他已经死了。”她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冰冷无比地陈述。
白芷恨死了这个一直在将血淋淋的现实,剥开摊在她眼前的男人,她将冰冷的尸体抱进怀里,肩头的血顺着发丝摔进埋骨的沙场里,“你又懂什么?”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没有死。”
“呵呵,”男人冷冷一笑,挥手间,玄瑟的尸体就化为星星点点的流光,一起涌进他的身体里,“真可惜,他尸骨无存了。”
“你把他还给我!”白芷第一次回头,抬眼直视战马上睥睨的男人,却愣住了,那是和她的殿下如出一辙的脸。
只是左眼下一颗泠泠冽冽的泪痣,长在和她脸上泪痣相反的地方。
“殿下?”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她的玄瑟至始至终就没有因为她挡枪而心肺破碎 。
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梦醒了。
男人看她一眼,视线在她肩头骇人的伤口处顿了顿,就头也不回地转身,“他已经死了。”
千军万马再次跟着他一起,齐齐后撤,万马奔腾,卷起千层沙,很快在玄国士兵的视线里消失。
这次是真的退战了。
他们再次欢呼雀跃地庆祝己方打了胜仗,一起涌向回城的方向,要和自己的妻儿共庆这份重获新生的喜悦。
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带领他们的太子殿下,也跟着消失殆尽,尸骨无存。
唯剩白芷坐在原地,肩头的血奇异地凝住了,而指缝里属于殿下的血迹,却在提醒她,有什么握在手中的美好,遗失了。
但他们相貌一致,尽管气质相离地千差万别,可她就是知道他们是一人。
…………
战火像一条巨龙,席卷进仍然醉生梦死在国破山河上的大玄王朝,龙景湛持一把龙涎剑,率先冲破城门,杀进了皇宫。
血一路漫延进往日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金銮殿前,帝王坐在皇位上,撑着头哼曲,任凭殿外喊杀声,宫女太监的求饶声,火烧龙柱的滋滋声震天。
宋知青早已携家眷逃出了京城,宰相盛楷之在府内自焚敬国了,重臣被百姓们讨伐为奸臣拖到城门一一斩首了,皇后于冷宫一袭白绫自尽了……
他按着头,曲声夹杂着哽咽飘荡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陛下,”只有丽贵妃仍然陪在他身侧,“有一件事,臣妾一直没告诉你。”
“爱妃,都到如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对朕说的。”一头斑白的他已经彻底老态龙钟,丽贵妃却在他的衬托下,越发妩媚动人,简直像个吸食精血的妖精。
“臣妾其实不能生孕。”她笑着,一脸的艳丽 。
“那之前皇后推你跌进莲花池,太医说你流产……”
“是,我是故意栽赃陷害皇后的,装作怀胎三月,激怒她推我掉进莲花池,再串通太医院的太医诊断我流产了,并且余生都不能生孕了。”
“你,你……!”玄天瞪大虎目,几乎是目睁欲裂,“为什么要这样对朕,朕那么爱你?!”
“你爱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丽贵妃掩面而笑,笑意却泛着泪光,“不过是贪念我的年轻貌美,能有几分真情!”
“其实帝后才是唯一爱你的人啊,”她怜悯地看着他,“结果就因为一场骗局,你就将陪伴自己几十年,伉俪情深的她,打入了冷宫,气地九殿下也净身出了皇宫。”
“你看你,都国破山河了,还陷在儿女情长中优柔寡断,真是好一个昏君。以后留名史册,就是个亡国的昏君,哈哈哈……”
“你恨我?”玄天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和丽贵妃坐在一起,简直像个糟老头,而他只想到了这个理由。
“我当然恨你,”丽贵妃从头上摘下玄天废了皇后后,赐给她的凤头钗,“但我也恨我自己。”
如果当时,她没有趋于太子殿下的威慑,将聂清平拱手让出, 如果当时,她没有屈于世俗的眼光,自我的否定,如果当时,她没有贪图一时的荣华富贵,跳完那支歌舞,她的小平子就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不用去战场跟着太子送命!
和聂清平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拿那种纵容又无奈的眼神盯着她,即使知道她一个妃子却不能生育,也没有一次嫌弃过她,陪她赏花,回答她所有的任性和刁难,怕她留疤,就帮她种芦荟,给她上药,还教她跳舞,为她谱曲……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啊。
可惜没如果,当时也早已逝去 。
这样想,她将凤头钗对准自己的喉咙,狠狠刺了进去。
“啊……!”血喷进皇帝的眼里,把他满头斑白的发都染红了。
而随着他的尖叫,是重重的破门声,龙景湛顶着和他儿子一样的脸,在他惊恐至极的眼神里,毫不费力地用龙涎剑刺穿他的心肺。
将剑抽出,沾满血迹的剑身只是一甩,就重新泛起雪亮锋利的剑光,在跟随而来的众将领看天神一样的眼神里,他冷冷勾起嘴角,“如今以后,没有大玄王朝了,只有将一统天下的离国。”
随之响起的是以金銮殿为中心,一圈又一圈蔓延出去跪拜的高呼声,“龙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将兵,无论是离国还是玄国的,全都放下武器跪伏下去,百姓们也跟着跪了一片,口里喊着相同的高呼声,龙帝一统天下,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唯有一女子,一袭红妆,立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王城内外跪伏一片的人头,轻轻地,轻轻地掉下一滴泪。
…………
夜枫国境内,边境要塞前。
无数的帐营连绵不绝,挂有离国标志的旗帜鲜明,一层一层的雪花从天顶翩翩起舞着落下,银装素裹,粉雕玉砌,也覆盖不了战火纷飞的残酷。
此时是在暂时的休战期间,战士们都在养精蓄锐,直到帐营边界响起一片躁动。
有人身骑白马,带着狰狞的半鬼面具,一身血染的戎装,单枪匹马要往帐营中间最大的那间冲。
一圈又一圈的士兵轻易围住她,却不敢真正伤她,只是尽力阻隔她往帐营内闯。
“陛下,”有年轻英武的将军,走进那间心中的圣地,同样一身戎装的男人,却有种睥睨天下的威势,他满眼佩服地“那个女人又来了,陛下仍然不见吗?”
从来都面无表情,像个理智机器的男人,只有在面对那个女人时才会露出一丝人味,不自觉拧起眉,“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从我们降下玄国太子守卫的那座要塞城池后,她就跟着我们,闯了恐怕已经有上千次了,”他顿了顿,“臣也数不清了。”
“人都死了,见一面又有什么用?”男人似乎有些不解,冰雪一样的眸子里浮上一层暗色。
“陛下,您就见她一面吧。”将军斟酌着语气,还是开了口,“虽然带着一张面具,可看得出她的身体很不好,一直都在强撑。”
“等我们攻下这座要塞后,军队接着迁移,以她的身体肯定跟不上,但一定会跟,只可能在中途死掉。”
“死掉吗?”男人抬起头,冰雕一样的彻骨英俊,唇角是剔透的冷意,凝聚了无数风雪的眼里,却染上不自知的烟火,“为什么要那么固执?”
他捂起一听到那两个字就泛起彻骨痛意的心口,“让她进来。”
年轻的将军心中一喜,掀开门帘,就冲了出去,“陛下说放开她,让她进来。”
士兵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再重复无数次的阻拦,他们都腻歪到消极怠工了,心中暗喜这场以龙帝为中心的拉锯战终于要出结果了。
女人从马上跌落,他终于愿意见她了,可是她尝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弱。
“你没事吧?”年轻的将军向她伸出手,“我带你去见陛下。”
他只看到半鬼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似乎冲他眨了眨眼,然后女人拉住他的手,利落地起身,就将他彻底甩在了身后,一马当先地往帐营内进,就好像刚才的虚弱是他的错觉。
白芷进了这顶最大的帐营,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富丽,除了空间大一点,简朴地像是苦行僧的居所。
男人站在行军布局的沙盘前演练,并没有抬头,“见了我,结局也不会改变。”
“余念?”
只两个字,就让镇定自若的男人抬起头来,“你怎么会知道?”
白芷终于看到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依旧俊美至极,嗓音不自觉哽咽起来,“你闭上眼睛之前,嘴里念得就是这两个字,虽然听不见,但我看出来了。”
她一步步向他走进,“我知道你是谁了,不要再躲我了,余念。”
男人皱眉,皱成拧不开的结,“你在胡说什么?”
“你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就是你,我亲眼看到他最后化为流光融进你的身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和系……”
“咳咳……”她只是说出系统的其中一字,就咳出血来,却坚持要说清楚讲明白,证明她仅剩的念想是对的,“系……咳咳……”
“为什么说不出来!”她哭着,眼泪掺进嘴角的血腥,划过她尖削的下巴,融进她火红的衣襟,“系……”
“别说了!”男人先她一步,覆上她的唇,“有违规则的事,会害死你。”
女人将他的手拿下,泛着水光的眸子里浮现出清亮的笑意,“我喊你余念,你也抬头了不是吗?你就是……”
“我不是他!”男人却冷冷打断她,“照你们人间的说法,他是我丢的一魄,我在他肉身死后,收回来,就是完整的我,而我是龙景湛,不是余念。”
那可能是他说过最长的话,却轻易摧毁了白芷的所有希望,她眼里仅剩的光一点点暗下来,嘴角蜿蜒进领口的血迹没有丝毫停止的痕迹,“这么说,余念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在哪个……”
她重重咳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撕心裂肺,“也消失了……”
她站不稳,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她握着他的手上,此时却一点点松开,她居然就要摔倒在地。
幸好男人眼疾手快,抱住了她下滑的势头,充斥鼻尖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不是他熟知的清冽海棠香……
被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这不是属于他的,他冷冷地警告自己。
然后反应过来了,将女人抱到自己的军用床上躺好,他看向自己腾出来的手,果然沾了干枯的血渍。
那一身灼眼的红衣,竟是被女人自己的血染红的。
再转眼去看女人,女人几乎瘦地皮包骨头,整个人已经像个脆弱又易碎的纸片人,却有种濒临破碎,惊心动魄的美。
他抬手将她的半鬼面具摘下,露出一张人皮美人的脸,透骨生香地透漏出森冷的死气。
一瞬间,心口痛地像是要碎掉,他抖着手去擦她嘴角的血迹斑斑,听到她的喃喃细语,像在自我诅咒,“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仿佛中,他听到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是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