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六家住在南方丘陵地带的一个叫周家坞的小村子里,周家坞四面稍高的小山连绵,中间一块稍平整的空地凹着,清朝末年,从浙江逃难而来的周小六的太爷爷与他五个哥哥,看中了这块地方,相互扶持着在此安家落户,后来他们还各自建起了一排中间一个大厅、东西各四个房间、瓦檐下用柱子撑着一条长廊的大瓦房。
六排大瓦房整齐地排在一起,相比起后来来落户的村民家建的零散错落的房子,显得特别的气派。所以这算是个年轻的村子,满打满算也才八十一年历史。
周家房子虽大却也架不住人多,到了周小六的爸爸这辈,砍了竹子编了一面像席子一样的薄墙把房间一分为二才够住,而原本空旷的厅房里垒了好几个灶,变成了大厨房。
周小六家的半间房不过十几平米,里面挤挤挨挨地放着她家的所有家具。
周爸亲手编的竹墙下放了一张旧架子床,床头放着一个旧梳妆台,梳妆台对面墙下立着一个木柜,柜子里放了油盐酱醋和碗筷。床对面的窗户下放着两叠泥砖,上面放着一块旧门板,门板上铺了旧凉席,晚上的时候周小六的三个姐姐挤一挤,也勉强能睡得下。夹在中间的小木圆桌是餐桌。
凌晨两点,睡在架子床最外侧的周小六醒了,饿醒的。作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吃喝拉撒都得依靠别人才能完成,于是周小六哼了几声,紧挨着她身边的周妈许是刚生产完太累了,没反应。
周小六又哼了几声,睡在里侧的周爸翻了个身接着又睡了。
周小六再哼了几声,最里侧三岁的哥哥周鹏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撒了一泡尿。农历六月十五,已经不盖被子了,她哥的尿直接把周爸给烫醒了。
周爸拍了周鹏屁股几下,然后骂骂咧咧地给他换裤子,周妈也醒了,忙抱过大哭的周鹏轻声安慰。门板上,周小六的三个姐姐听到声音睁开眼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她们需要做的事,又闭眼睡觉去了。
大家好像都忘记了今天家里添了一口人这回事了。周小六没办法,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现在别说糖了,哪怕给口水喝也好啊。暴露罚款什么的,这事本来就不应该是她这个婴儿该管的,她就管好自己别饿死就行了。于是她放声大哭。
但周小六出生第一晚注意要喝不上奶水了,因为她刚要放声大哭的时候,有一个苍老悲怆的哭声抢先响了起来。
……
周爷爷周永安这天吃完晚饭出去逛了一圈,回来油灯都没点就直接睡下了,后来大儿子和大儿媳被计生委追着往后山跑时,他婆娘摇醒他让他去看看,“管那么多做什么,撑得慌”,他只回了这一句话然后又闭上眼睛眯着去了。至于后来他大儿子从后山接回大儿媳及小孙女的这回事,周永安表示,好梦正酣,不知道。
周永安没撒谎,他那时正在做梦,一个美梦。
他梦见一个姑娘,当年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去镇上买东西的时候发现走在他前面的姑娘掉了个发钗,便捡起来归还于她。他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形:她接过发钗时的微微一颔首,笑意盈盈地望向他,两个深深的梨涡似要吸走他的魂魄,而他突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之后他多番打听,才知道,这姑娘是镇上大户人家的闺女,不久便要嫁入城里一个高官家当掌家媳妇。从此,这姑娘就成了他心中的白月光。而在这个梦里,他捡起了发钗归还给姑娘时,突然下起了大雨,然后姑娘问他借伞,他撑着伞送姑娘回家,一来二往,姑娘便要嫁给他。
一直梦到他与姑娘大婚之日,姑娘遮了盖头坐在洞房的新床上娇羞地等他。
他像是喝醉了一般轻飘飘的奔向新娘,满怀着激动的心情,拿起称杆挑开新娘的盖头。不料,娇羞的新娘变成了他已过世的老父。他“啊”一声大叫,“啪”一下摔地上。
周爷爷从梦中哭喊着醒来,抹着眼泪说了好一通“儿如何如何地不孝”,他的儿子们怕出了什么事,就都起身去了他的房间。
周爷爷见了儿子们,没有说话,只让点了油灯拿了笔墨,接着他在纸上写写画画。第二日一早周爷爷亲自去请了邻村的李道士过来作法,说他已过世的老父夜里托梦,让给在家立个牌位,初一十五供供香。等知道周小六昨晚出生在老父坟前沟里,就恨恨地咬牙朝大儿子说道:“你给我等着!”
……
于是周小六出生在坟前,扰得祖宗不得安生这事就传开来了,到了她三婶嘴里,就成了周小六出生在坟前,八字硬得连鬼都怕。周小六冤枉得很。前世的时候她也没听过有这么一出。
“生那么多,我哪能一一记得啊”,每当她问周妈要出生时辰的时候,周妈都这么回答。不止是出生时辰记不住,连在哪儿生的,她也说忘记了。周妈是个特别敬畏鬼神的人,就算家里飞进一只蝴蝶,周妈都不让孩子们赶,而是押着孩子们一起合掌弯腰拜三拜,嘴里说着一些孩子们觉得荒诞的话语,恭敬地请蝴蝶出去。现在想想,估计周妈是刻意忘记的。
天气晴好,房门外的空地上,周爷爷带着儿孙,按着道士的指点一一朝香案上的新立的牌位跪拜。
周爸跪着放了一大纸包的烟丝和一管崭新的烟斗在案前,这是他花大价钱托人从市里的烟集上挑的好货,原本是过几日要孝敬给他爸的,他想着他爷爷生前就好这口,拿这个应该能显出他的诚意。
他双手合十朝牌位拜了拜,说道:“爷爷,孙子给您赔罪来了,昨儿个不该到您坟前扰了您清静,我们是无心的,我们没办法,这要生孩子可真是憋不住的……”周爷爷见儿子说得起劲,咳了一声。周爸听了便住了嘴,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站一边去了。
周妈生完孩子有恶露,这种场合是不被允许过来的,因此她避在自己的半间房里并没有出来。她看了看床里的周小六,皱起了眉头。一直以为是个儿子,结果却又是个女儿,又生在那样的地方,现在还说扰了鬼了……她以往总羡慕别人的孩子不爱哭闹好带,但她现在看着不出声的周小六,只觉得邪气得很,于是毫不隐晦地朝周小六丢了个嫌弃地眼神。
周小六心里嚎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人会记得给我喂吃的?我已哭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