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预料在数日之后,楚秦两军将对峙在渭水南北,李信麾下四十万大军将攻入方城,项燕率领的楚齐联军则渡过黄河,与王剪决战于邯郸之南。绵延千里,涉及五国,各方参战士卒逾一百六十万的宏大战争渐入高潮,战争将决定五国的命运,决定整个天下的归属。
波澜壮阔的历史,挑动它的却是无比渺小的人。乘着一叶青瀚舟,不畏生死从三门峡径直东下的秦使王敖已入齐境,他举着旌节进入临淄城南门那一刻,却听闻齐人举城吹竽鼓瑟。
“敢问大行何事?”进入临淄,他由大行田季接待。
“这……”田季装出一副难以启口的样子,然后从左右那拿来一份大楚新闻。
太傅宋玉、孔谦主笔的大楚新闻领导天下舆论,因为交通的限制,除郢都外,又设立了大梁、临淄、邯郸三个别馆,聘请当地学士主笔撰文,刊登各国国内消息。他国的消息虽也刊登,但总要晚个四、五天,算是一种转载,唯有一种新闻例外,那就是影响天下的大事。只有这种大事,才值得占用飞讯线路,进行长达数个时辰的传讯。
多年的发展,大楚新闻越来越像后世的四线小报,头版头条的概念也深入人心,只是上面的文字和竹简一样是竖着的。田季给的那份大楚新闻头版头简只有六个字:楚军已屠咸阳!
“岂能!!”饶是王敖有心理准备,‘已屠’二字也让他脸色剧变,整个人禁不住颤栗。
田季看到他这个样子极为得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秦使莫不以为大楚新闻所言有假?”他忍住笑意,眼睛眨巴眨巴,故作惊讶的道。
“咸阳天下雄城,高七丈二尺……”王敖立即收敛惊色,连连摇头。“岂能被荆人所破?”
“秦使未细看观文,楚人已焚秦国太庙也!”拔下咸阳已是几天前的事情了,拔城细节写的一清二楚:火炮压制城头,猛轰城门,城门大破,剑盾卒入城却被秦军赶出,遂再猛轰。秦军虽悍不畏死,但血肉终不敌火炮,一刻钟后城门尸横遍地,道路尽赤……
右史记事,倚宪虽不在现场,第二天询问蔡师士卒后寥寥数笔,不但将拔下咸阳的过程描绘的一清二楚,还让人身临其境。
“此荆人之诈言也,弗信。”王敖故作笑容。“荆人拔我城邑甚多,咸阳焉何不堵塞城门。再则城门之上皆有悬门,悬门乃石门而非木门,其千斤之重,火炮焉能破悬门?”
王敖坚持不承认咸阳已失,反正这是一两千里外的事情,齐人又不在现场。田季也不争辩,他要的是气势上的胜利,再说正朝上的大夫会给秦使好看的。
“臣奉弊邑秦王之命,揖见大王。”王宫正朝,黑压压站的都是大夫,齐王田建安坐在王席之上,整个人好像变了,变得更加年轻。王敖心里吃惊,嘴上仍是按套路向田建揖礼。
“秦王安否?”以前田建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王前面要加‘敢问、敬请问’,现在却直言秦王。正朝上大夫们本在小声议论,听闻田建发问,马上安静了下来。
“寡君安也。寡君率军五十万,正与荆王战于蓝田。”王敖说到蓝田,田建脸上露出了笑容,朝上大夫见大王发笑,他们也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秦使可知楚王已拔咸阳?战于蓝田那是数日前之事。”相邦田假没笑,可脸带笑意。
“此荆人之计也。”王敖道。“咸阳天下雄城,中尉岂能不塞城门?弊邑大将军王剪,领兵三十万围攻邯郸;弊邑大将军李信,率军四十万将攻南阳;寡君率军五十万,与荆王相诀于蓝田。荆王未败五十万秦军,何以能攻入咸阳?”
登堂入室这一段路,王敖又想出一些反驳的理由。齐国数十年不战,临淄正朝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夫很少,仅有的几位将军、军师又在大梁,一时间竟被他说的无言以对。
实际上即便是大司马田宗在此,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五十万秦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军队,田宗不知。而齐军和秦军一样,携行能力有限,人马比例达不到楚军编制所要求的一比五(每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除非内线作战,不然大军很难快速行进。
“即便荆人占了咸阳,那又如何?”是不是拔下咸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王敖把齐国君臣说的哑口无言后,索性退了一步。“正所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荆人不过二十万,弊邑甲士百二十万,荆人若能胜我,何不在共邑与我一战?荆人不敢赴共邑,乃惧我也。十万荆人能胜五十万秦军否?”
“然楚军有雷鸣之器,雷鸣之威,秦军败矣。”大谏田帧道。为了获得楚国的雷鸣之器,齐军赶鸭子上架,二十万大军与项燕麾下的项师、阳夏旅一道,已出大梁北上解救邯郸。
“若荆人雷鸣之器有此神威,弊邑秦王早已薨也。”王敖抖了抖手上的大楚新闻,如此反驳。说完他随即揖向王席上的田建,道:“若荆人真攻入咸阳、大败弊邑五十万秦军,此荆人之喜,与大王何干?”
“你……”突然被王敖这样说一句,田建非常气愤。齐楚联姻,同时结盟,楚国之喜就是齐国之喜。但他还来不及把这句话说出来,王敖又道:“荆人之喜,大王之忧也。”
“寡人何忧之有?”田建不悦反问。女婿打垮了秦国,又教会了他吸食大麻叶,每日都来一两支,日子已是乐无边。
“天下人皆言,荆王有信,确也。”王敖开始进入挥洒自如的境界,先看田建,后看身后两侧的齐国大夫。“然,荆国之制,实与弊邑相类,乃军功封闾之制也。荆王有信,荆王海舟通世界,金银以舟载,然荆人誉士有何?”
“荆人誉士列于阵前,不顾生死,勇武莫当,然其封闾,亦不过二十五户之民,少矣。荆人誉士不过两万余,楚国之地便已封尽,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二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五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
王敖口若悬河,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描绘。礼崩乐坏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但碍于无地可封,失宠的贵族子弟、庶子余子只能互相倾轧。这是贵族层面的内卷化,如果没有大航海,中世纪欧洲也将陷入类似的内卷化。
即便有大航海,到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欧洲各国也陷入内卷化。只是这个时候的政体不是先秦的分封制,而是民族国家制。所谓‘德国的剑要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德国人让一个邻国得到陆地,让另一个邻国得到海洋,而给自己留下天空——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战的起源很简单,就是立国最晚的德国想要抢夺更多的土地城邑。
王敖说的大家都懂,只是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
“然荆人海舟连通世界也。”田合知道王敖要说什么。
“然天下之大,列国何以不迁往江东?何以不迁往塞北?”王敖含笑看着他。“世界虽大,距夏远矣。蛮夷之地,言语不通,又多疫疾,久居思乡思国,何人愿往之?吾闻海舟舟人皆越人也,若荆人不思乡愿赴海外,何不以荆人为舟人?”
王敖说完田合,这才再度揖向田建,“荆人败弊邑,大王当忧不当喜也。荆人誉士若人人封闾,必要倾吞天下。秦军之于济西,与荆军之于穆陵,何异?无异也!此皆要破齐而得齐之地,亡田氏社稷也。
臣为大王计,弊邑胜荆,不善;荆胜弊邑,亦不善。正如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大王之喜,乃弊邑荆国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之喜,而非荆人胜弊邑之喜也。”
王敖铮铮之言将田建从大麻的余韵中唤醒,他动容道:“以卿之所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王敖的离间之言只有少数人不信,齐相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臣只为大王计。”王敖强调道,“臣以为大王不当救赵,赵国素攻齐也。今将亡,齐国为何救之?值弊邑被荆人攻伐,弃函谷关以东、太行以西,大王当趁势进吞赵地,再得弊邑东郡、河内两郡,如此大善也。”
“赵地?东郡、河内两郡?”田建知道王敖说的是多大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加起来比整个齐国还大。
“秦人无信也!”田假还没有驳斥,朝上大夫就驳斥了。
“弊邑确实无信。”王敖当着齐国君臣的面居然承认了。“然荆人夺我南郡、南阳,又占商於,攻入关中,弊邑弱矣。函谷关以东之地只能弃守。弊邑与齐国数十年无相加戎,故弊邑秦王宁将东郡、河内两郡予齐,亦不愿予魏、予赵。”
两郡不是两城,王敖话说完便听到齐国君臣粗重的喘息,正朝一时鸦雀无声。他再道:“弊邑秦王年幼时曾质于邯郸,赵人尝辱之,此仇必报,赵国必灭。若大王不救赵,弊邑可将东郡、河内、呼沱水以南之赵地,皆割于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