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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猎头
    越人都要称王了,吴国该怎么办?吴申最关切的事情莫过于此。然而他不是秦军舟师将率,也不是秦臣,最多只是秦人的门客。他只能建议,无从命令。田朴虽是舟师将军,可他要有大将军王翦的命令才能出击。

    原先的计划是他率领舟师,与叛乱的驺无诸等人里应外合拔下琅琊港,而后南下封锁楚国沿海。王翦选择与楚军对峙后,意识到不能立即在陆上灭亡楚国的赵政马上加强了海路,舟师主力不再停留在鸿沟大梁,渐渐全转到了芝罘。

    第二次大泽之战秦军没有损失多少战舟,加上最近三个月新下水的战舟,战舟数量已达千艘。当年渭南之战被斩左趾的废卒不是无穷的,算上战沉的那几百艘战舟,这些废卒刚好堆满一千七百艘三桨战舟的底舱。少府虽然还在建造战舟,但制约秦军舟师规模的不再是战舟,而是经过完整训练的欋手。

    越人退回那些贽礼后,没过几天武都侯赵婴便东下来到了芝罘。一同东下的还有四百多艘战舟,这些战舟加上田朴的三百艘战舟,整个芝罘港驻泊不下,只能驻泊到芝罘港外面的海岸。二月的黄海依旧波涛汹涌,每当海浪涌来,这些落下石碇驻泊于芝罘港外的战舟便好似战场上弛奔的戎马,随着海潮而升腾跌宕、起起伏伏。

    “若以少海风浪视之,臣以为当于本月下旬出兵;然若要绝荆人避迁之路,此时便当出兵,不然不及。”芝罘港内,坐在父亲以前所坐的位置之下,田朴如此建议。

    “不可。少海非河泽,如此大浪,半数欋手目眩倾吐,如何能战?”杨端和还处于晕船的状态中。出济水至芝罘,舟师竟然走了十日,每日平均八十多里。秦人的忍耐力可谓强悍,但海里波涛一波接一波,这可不是河泽那种荡漾,将卒十有八九都晕船。

    “下臣有一计。”赵婴皱眉,田朴赶紧揖道。

    “何计?”赵婴、杨端和,还有随舟师一起抵达的王敖、毋忌一起看向田朴。

    “齐人不畏风浪者众,所谓‘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而不出’。将军若能遍召齐人欋手为我用……”田朴的计策不是用铁索把战舟连起来,他的办法是招收不惧风浪的齐人。

    “齐人欋手何在?”赵婴不担心欋手是何人,他相信以秦军军制,即便是楚人也能为己所用。

    “芝罘港外便有不少。”田朴道。“只是彼等无衣无食,也无立锥之地……”

    先秦并没有秦后性质的地主,从西周开始,贵族的统治就深入乡里,施行的基本是授田制。贵族可能占有非常多的土地,但这些土地会根据治下户数,授予庶民耕种。田地是有限的,生养数百年,庶民是无限的。在良田稀少的齐国,最终结果是有田者务农,无田者务工。这不得不称赞齐人的智慧,他们追随商人的传统解决了别国难以解决的人地矛盾。

    秦军攻下半个齐国,齐国诸大夫背楚而亲秦,齐楚之间的贸易——楚国出钱购齐国之货,齐国得钱购魏国之粟——顿时破产。此前王翦废子母钱,从军者授田(抢占其他庶民的田亩),无工可务的贫者一时趋之若鹜。然而那是秦军已占之地,芝罘港在潍水以东,是齐地,在这授田势必要影响秦齐之盟。

    “此事需禀呈大王、国尉,再做定夺。”赵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授田是大事,他这个武都侯、舟师将军只能决定小事。“各舟士卒欋手目眩倾吐,那便暂歇数日再出海与战。”

    赵婴憋着气说话,好不容易挥退诸将,立即捧起木案上的陶缶呕吐起来。士卒欋手晕船,他这个舟师将军也晕船。来芝罘的路上,他终于明白大泽与大海的不同:大泽之上便有风浪也是只一时,大海上的风浪却无休无止。想到要在恶涛浪尖上划桨挥戈,与荆人战于少海,他开始有了一些忧虑,难道真的只能招募齐人欋手?

    *

    “需与诸越之君比武?!”琅琊港,驺无诸瞪着太宰靳以生怒。靳以带来了丰厚的贺礼,然而与前几日讯文上说不同,楚王答应自己为王是有条件的。

    “君上既畏惧与他人比武,敢问君上如何服众?又如何为王?”靳以一点也不在意驺无诸的怒火,他很清楚越人的秉性。

    “啊、啊!”驺无诸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他大嘴一开,当场咆哮起来。“我惧谁?我惧谁?比武便比武!比武就比武!”

    “我越人不以比武为胜。”驺舵察觉出了其中的阴谋,连忙阻止。“我越人只以猎头为胜。”

    “善。”靳以并不在意诸越之君是比武还是猎头。“那便以猎头多者为胜。秦人此时便在芝罘,君上若欲为王,请与诸君驾单舟至芝罘,以十二日为限,十二日内返回琅琊,猎首多者为王。”

    靳以这话不是对驺无诸一个人说的,这话还对瓯越的驺朱安、南越的公师巳、雒越的驺夫善几个人说。他们都有越人王室血脉,都有资格成为越王。

    “若以猎头多者为王,此与儿戏何异?”驺夫善这些人听闻楚人愿立驺无诸为王大吃一惊,询问后寿郢回复此事可问太宰靳以,几个人只好耐心等待靳以。比武是楚人证明勇武的办法,猎头是越人证明勇武的办法,证明勇武可以,为王他们便很难接受了。

    “勇者为王,有何不可?!”驺无诸恨不得现在就划着独木舟冲到芝罘,把那里的秦人全部砍头,然后乘着风浪全部装回来。见其他人不愿,顿时不悦。

    “勇者虽为王,然越人素行神灵之治,王者不可持强凌弱,横夺他人土地丁口财货。若有此行,神灵必罚,大敖也将杀之。”靳以再道。这话让驺夫善等人松了口气,他们心里确实想为越王,但又担心别人成了越王最后杀了自己。

    “南天之下,莫非越土;诸越之滨,莫非越臣。”驺舵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君上既为越王,诸越之土便是越王之土,诸越之民便是越王之民。”

    “此周人之言,大缪矣!”靳以连连摇头。“溥天之下,莫非神土;率土之滨,莫非神臣。城邑土地、臣民牲畜,此皆神灵之所有,非君王之所有。神灵赐人,人方有之。若非人之所愿,虽为君王亦不可横夺,不然,亵神之人寡君必杀。”

    靳以之言让驺夫善心花怒放,从未有人从神灵的角度反驳王权,靳以神奇的把神灵与私财紧密联系在一起,只要是横夺就是亵渎神灵。驺舵的脸色则越来越不好看,称王是为了便于统制诸越的资源和士卒,以使越国复强,不然称王又有什么意义?

    “君上虽勇,若此勇只为横夺他人钱财田地之勇,弊人鄙也。”靳以又对驺无诸道。

    驺无诸不懂什么神有什么王有,他以勇者的本能道:“本王岂会与商贾那般,贪求彼等财货!”

    “君上!”知道自己上了楚人大当的驺舵连忙阻止。他又问向靳以:“诸越之地非越王之地,诸越之民非越王之民,天下岂有如此之王?!此乃……”

    “寡君便是如此之王。”靳以反驳道。“君等欲复越,可。然诸越之君乃我楚人之盟,但凡有人持强凌弱,横夺其私财,寡君必救。且以越人之俗,非人所愿,横夺私财便是亵渎神灵,越人恶之,我楚人恶之、宋人、巴人亦恶之。”

    “君上若为王,我雒越每年愿以稻米万石、象牙十对、瓜果五船、海珠百颗相贺。”驺夫善老了,雒越势力比诸越都弱,他第一个明言自己愿意纳贡。

    “君上若为王,我南越每年愿以稻米万石,象牙二十、瓜果十船、乳香千斤相贺。”公师巳也道。番禺港越来越繁华,他的供奉明显偏少。

    “谁若为王,我瓯越之贺……”驺朱安是王位的竞争者,他即不愿意诸越纳贡如此之少,又庆幸诸越纳贡如此之少,关键在谁为越王。“必不少于少者,也不多于多者。”

    “哼!”驺无诸瞪着他,听他这样说很是不满。

    “我于越亦是如此。”于越才是越国真正的根,这个根在会稽。驺开之子邹滥尚在巴地,于越只有一个大夫随同靳以前来。他承诺纳贡之数,但没有承认驺无诸为王。

    “欲为王者请至芝罘猎头,胆怯者请勿为王。”诸越之君全都表明了态度,他们愿意承认新越王,也愿意向新越王纳贡,靳以见此激将了一句。

    “请太宰为证,我愿往!”驺朱安第一个答应,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回。

    “请太宰为证,我亦愿往!”公师巳故意大喊,他知道自己赢不了。

    “请太宰为证,我亦愿往。”驺夫善与公师巳一样,他赢不了也要前往,此事关乎雒越存亡。

    “今日当告祭神灵,明日旦明出港,十二日内,猎头多者为越王。”靳以看向被驺舵死死拦住的驺无诸,含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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