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年幼,后宫尚未有妃嫔入住。所以德容太后的宫宇依旧是她做德妃时的住所,并无半点变更。十公主初次来时,还对这宫宇内素雅寡淡装饰感到微微惊讶。
不过德容太后素来看重自己的贤名,住在旧日宫殿里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可十公主当时也曾想过,日后若是需要什么借口或者把柄,这件事儿又能换个由头,说是新皇看重生母,薄待自己了。
罢罢罢,今日不是琢磨这件事儿的时候!
十公主在门外略等了等,就见德容太后遣了身边的大宫女出来迎自己,大宫女十分客气的说:“公主殿下怎么忽然来了?快快请进。”
这位大宫女叫做茹心,德容太后吩咐下去的事,大多都经过她的手。她见十公主身后只跟着锦缎,还问:“公主今日怎么没带锦绣来?”
十公主有心要在见到德容太后之前先刺探一下,她寒暄了几句,突兀道:“茹心,杨嬷嬷过身的事情,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茹心惊讶抬眸,神色不似作伪,道:“公主您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十公主摇了摇头,道:“方才去了嘉安太后宫中才知。”她故意将话说一半留一半,好叫茹心揣测嘉安太后究竟说了些什么。
“公主殿下,这杨嬷嬷丧事的的确确是咱们太后娘娘过手的,可您也知道,出入宫门的令牌从来都是嘉安太后掌管着的,这传消息,遣宫人出宫宣旨、采买等,都是不是我们太后能做主的呀。”
茹心生怕十公主不信,两条眉毛都拧成一个疙瘩,挤眉皱鼻,神色急切。
她说的不是假话,可这都是明面上的。德容太后若真想出宫门传消息,未必要经过嘉安太后首肯。
不过,为了一个失了主子庇护的老嬷嬷,根本不值得这样做。
几步路之间,十公主已将此事想的通透,她强压下自己的不满和怒火,只做出一副不十分在意的样子来,“哦?那看来是两位太后娘娘皆以为对方会告知我,这才错了过去。”
“是是,想来也是如此。”茹心见十公主眉目平静,唇角带笑。以为这十公主并没将那老奴才放在心上。
“公主来了,真真是许久未见了。从前你还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时,我常去探望老祖宗,也能见到你。自从你下嫁林家,每每见你,总隔着许多人,不能像现在这般静静的说话了。”
德容太后握着十公主的手,说的情真意切,就差没拭泪了。
十公主许久不戴上那做戏的面谱了,忍不住嘴角微抽了两下,道:“太后娘娘说的是,驸马替嘉安太后抄经书去了。我想着左右无事,便来瞧瞧娘娘。”
“抄经?”德容太后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是啊。”十公主自己提着裙摆,随意的团椅上坐下了。
宫女给她上了一盏冬麦茶,十公主隔着茶杯盖,就闻见了北国贡品冬麦特有的甜腻味道,她连端都不想端起来,想起从前杨嬷嬷悉心照顾自己的一饮一食,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一般难受。
“来了这宫里,才知杨嬷嬷竟去世了?听说是三日前的事儿了?”十公主像是闲话一般说起这件事。
德容太后略添悲悯之色,“是呀。方知道她病了,马上就去了。太医去了,只来得及把脉,敲定死讯。”
“是何病?”十公主似乎只是好奇,追问道。
“这,我也说不清楚。”德容太后偏首看向茹心,道:“去请方太医来吧。杨嬷嬷到底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老人了,公主想问问清楚,也是应该的。”
茹心福了一福,很快找了个腿脚灵便的小宫人传话去了。
过了约莫半刻钟,小宫人却一脸忐忑的回来了,她身边并没跟着人。茹心进屋禀报,“太后娘娘,公主殿下,方太医今日休沐。”
“呀呀,又是一件不巧的事儿。”十公主意有所指的说。
德容太后笑意微凝,茹心在德容太后耳语几句,德容太后脸色愈发不妙,长叹一口气,对十公主道:“公主今日来我这,也是难得。我与公主说几句心里话。我这太后不比那一位,我是个虚的。她肯让我管管着后宫里的琐事已经宽宏了,我品貌皆不出众,不得先帝之恋爱,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的,若再没点事情做,如何打发这长日无趣呢?”
她神色凄婉,语气心酸,十公主不得不信了她几分,但又转念一想,道:“太后娘娘也不必这样说,虽无亲生子女,可我瞧着幼薇公主雪玉可爱,想必是能散去许多寂寞的。”
幼薇公主是先帝最小的一个女儿,生母出身不高,只是先帝身边的一个宫女,在其暮年伺候汤药的,幼薇公主还未诞下,先帝就已经去世了。
所以幼薇公主从未得到过先帝的一丝怜爱,十公主由己及人,觉得她实在有几分可怜,便在她满周岁那日备了一份颇厚的礼,叫人送了过来,不过人却是未出席的。
“小小孩童,平日里逗个乐罢了。”德容太后笑道,却见十公主眼神冷漠,想到她也是养在太后太后膝下,不免自觉失言。
“哎,”德容太后又叹了一声,道:“其实那杨嬷嬷的病的确是有几分蹊跷,听小宫人说,用过晚饭之后还是好好的,随后就闹得肚疼起来,像是腹中有虫那般难受,随后饭菜皆呕了出来,再之后,便没得救了。”
这般情景描述下来,倒是像是中毒了,十公主还未发问,便听德容太后犹犹豫豫的说:“太医也在饭菜中验过了并无毒,想来只是急病吧?”
‘急病?哪有这样的急病,莫不是吃错了东西?’她越是这样说,十公主便越是怀疑,问:“杨嬷嬷晚膳用了些什么?”
“杨嬷嬷一贯不喜欢拿架子,这点公主是清楚的,那一日也就是按着大宫女份例的菜色,都是一锅子煮出来的,并无什么不同之处。”茹心道。
她自认为说的都是实情,故而格外有底气一些。
可十公主却只是轻扫了她一眼,道:“哦。”
如此轻描淡写,摆明不信。
十公主借口要去太皇太后牌位前上香,起身告辞了。
茹心看着这个下嫁之后,反倒还圆润了些的公主离去,上前掩上了门扉,返身回到德容太后跟前,小声道:“太后娘娘,不过是死了个老奴才,真能叫十公主与嘉安太后结仇了?”
门一关上,德容太后此刻脸上哪里还有那种谨小慎微的神色。
她用护甲挖了一勺香粉细细嗅闻,岭南的龙涎香乃是上品,而且放了十足的量。
德容太后心满意足的笑了笑,道:“皇家的孩子虽说大多都是狼心狗肺的,可还是有那么几个心肠柔善的。杨嬷嬷不仅仅是十公主的心里挂念着的老人,也是善待过沈白焰的,你别小瞧了她!若不是她自己替沈白焰避嫌,有意断了联系,想来她身死的第一日,沈白焰就会知晓。”
茹心暗暗咋舌,这老奴在奴才堆里,也着实算个人物。
原以为是件没什么风险的容易差事,只让御厨添一道嫩槐豆,炒到半生不熟便端给杨嬷嬷吃。
若是年轻人,吃了闹一回肚子,苦上几日也就是了。可若是肠胃不好的老人,又恰好在喝白术贝母汤,便会像杨嬷嬷这般,在痛苦和折磨中死去。
而且这嫩槐豆长在南边,京城之人大多没见过,唯有那崔家那个走南闯北的小子崔道武,曾去过南方,带了些槐豆的种子回来。听说,崔家的庄子上,就种了半亩地。
十公主走出德容太后的宫门,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候,一个婢女打扮的人悄悄从灌木丛中拐了过来,与锦绣并排走着,像是从来没离开过。
锦绣睇了锦缎一眼,道:“可寻到先前跟着杨嬷嬷那几个小宫人了?”
“寻到了。”锦缎低声道:“据她们说,旁的倒是没什么疑点。杨嬷嬷身子不适是她们先发觉的,太医验毒也没避着她们。说来说去,唯有一样。晚膳里有一道菜,从前不曾见过。”
“是什么?”十公主头也没回,径直问。
“说是什么嫩槐豆,反正我是从未听过。”锦缎满脸疑惑不解,锦绣听了也是摇头,道:“奴婢也未听过。”
“宫里打听不到,咱们去外边打听,我非要看看,这件事儿后边到底有什么猫腻!”十公主扬了扬头,道:“走,这个会完了,咱们去会另一个!”
十公主雄赳赳的去,快到嘉安太后宫门口的时候,却被一个小太监拦了下来。
小太监是嘉安太后身边的,他道:“公主您在这儿呢,可叫奴才好找。皇上方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知道您特特来等林学士,顾念你们夫妻情深,只让林学士将那《观音经》带回府上抄写呢。现在林学士已在宫门口了,您快去吧。”
十公主很是狐疑,又觉得小太监没必要撒这个谎,朝宫门走去,果真见林天朗站在宫门口,遥遥的朝自己挥了挥手。
就好比受伤的小姑娘终于见到了亲人,十公主心里一片酸涩,只想扑进林天朗怀里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