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直没开口的荀攸,此时忽然出声询问:“以工为士,这称号倒是容易理解,不过具体待遇主公打算如何制定呢?”
王景想到了蔡邕之前的职位,便直接回答:“在我的设想中,工士的地位和待遇,与五经博士类同。”
荀攸和郭嘉闻言,相互默默对视一眼,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主公,若真如此,怕是反对的声浪不会小。”
早就料到二人会做如此反应,王景目光坚定,显然并不打算改变主意:“我自然知晓阻力很大,但有些事情该做还是得做,而且晚做不如早做。趁眼下的格局还算平稳,先把事情给定下来再说。”
五经博士,乃学官之名,而博士这一称呼,则是源于战国时代。
秦及汉初,博士的职务主要是掌管图书,通古今以备顾问。
汉武帝就曾设五经博士,教授弟子,从此博士成为专门传授儒家经学的学官。
《易》、《书》、《诗》、《礼》、《春秋》每经只有一家,每经置一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故称五经博士。
能有此地位者,无一不是当世大儒。
比如蔡邕当初便是帝朝在册的五经博士,在灵帝时期,蔡邕甚至被刘宏亲自接见,向他询问治国方略。
由此可见,五经博士是类似参谋和顾问的职位,权力不大,但往往拥有直达天听的言论通道,影响力和社会地位都非同一般。
王景要将被儒士轻贱的百工,扶持到五经博士这样的位置上,甚至让一群工匠参与到国家政策的制定环节之中。
这已经不仅仅是挑衅了,简直就在是在打全体儒门的脸,同时也是在他们身上放血割肉,无异于宣战。
要知道,国家政策方略的制定,牵涉到的利益何等庞大和深远?
当初灵帝刘宏向蔡邕询问治国之道,结果蔡邕的回答就基本上全都是对世家和豪族有利的内容。
虽然刘宏不傻,最终并未答应和采纳,但这件事情本身,就反映出了五经博士之类的身份,对国家政策的颁布,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甚至换个耳根子软的君主公台,那更是一场世家和豪族的政治狂欢。
所以,如此重要的权力,岂是能说让就让的?
甚至为此再来一次洛阳之乱,或者诸侯讨王,也未必没有可能。
别看儒门名士一个个以君子自称,真要涉及自身利益,没一个会心慈手软的。
哪怕是起兵造反,杀得天下血流漂橹,既得利益者也绝对要不惜一切代价来维系自身的根本利益。
郭嘉和荀攸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智谋之士,他们所担心的便是儒门的反扑。
眼下的局势,虽说周边的诸侯大多彼此矛盾重重,可真要是洛阳出了内乱,而王景又无法迅速镇压,很难说其他诸侯会不会暂时联起手来,先把王景拉下马再说。
但王景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一旦作出决定,就绝不会轻易改变,因此郭嘉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主公,心中可有工士人选了?”
王景想了想,才说出三个名字:“杨修,鲁方,黎丰。”
“妙啊!”
郭嘉只是听了这三个人的名字,就击节赞叹。
而荀攸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因为他也从这三个名字透露出来的信息中,读懂了王景并非只是单纯的蛮干,而是心中已有了计较。
“杨德祖乃当朝司徒之子,杨家四世三公,豪门显贵,如此出身,被授与工士之称,想必能够大大减少来自世家的反对声浪。”
郭嘉越想越觉得这个人选非常巧妙,充满了策略性。
荀攸的神色也轻松了不少,笑着说道:“正良乃是墨家传人,又与主公关系亲近,背后有整个墨门的支持,当选工士实至名归,料想也没有谁敢于出言置喙。”
说白了,这种评选除了比拼才能和实力之外,还要看背景和人脉。
杨修背后的靠山是杨彪,或者说是世家和儒门。
而鲁方虽然只是木匠之子,身份卑微,可他毕竟是王景的管家,又是墨家的传人,靠山同样很硬。
至于黎丰,这位虽出身偃师黎氏,却只是一庶子,而且还背负着“背叛家族”的骂名,反对声音肯定不小。
可黎丰天资横溢,如今可奇巧阁的第一铁匠,为王景麾下的许多武将锻造兵器和铠甲,在军中有不少人脉,同样是王景的铁杆心腹。
有这样的身份和关系,面对黎丰,外人顶多叽歪两句,有杨修这个弘农杨氏的嫡长子顶在前面,儒门学士再有不满,恐怕也得稍微收敛一些,不敢骂得太过分。
毕竟王景给了面子,谁敢不接着,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这么说来,此计可行?”
郭嘉和荀攸无奈苦笑:“要说波折,肯定还是有一些的,不过主公真要一力推行此事,纵然有些许反对之声,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两人都是绝顶聪明,同时更加洞悉人性。
世家和豪族会反对吗?
他们当然会!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
如果王景是要打倒儒门,一竿子打翻整个世家和豪族阶层,那么世家和豪族,必定会众志成城,天下皆反,来和王景拼个你死我活。
可王景的手段太损了,直接把杨修的例子摆在了台面上,这一下世家和豪族就没办法继续铁板一块了。
毕竟世家和豪族这么大,学儒之人这么多,总有不得志的吧?总有利益被更强者压榨的吧?
现在王景给了他们另外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子,并且已经有了成功的案例,那么他们这些人会选吗?
郭嘉和荀攸都知道,一定会!
儒士之中,或许会有忠贞不屈的老学究,但大部分的人,都是追名逐利之辈,只要给予引导,赐予利益,保证他们转换门庭比谁都快。
光是洛阳太学,就有三万人以上!
而五经博士,如今才有多少?
不过区区十四家学派!
位置早就占得满满当当,普通学子,纵使天才横溢,在没把老前辈熬死之前,照样没有晋升的机会。
反倒是王景开创的帝朝工程院,如今全是空缺,黎丰,杨修还有鲁方,一个比一个年轻,其中年纪最大的黎丰,也不过才二十五岁,鲁方更是只有二十岁,而杨修更是只有十七岁,!
如此先例,一旦传出去,整个洛阳太学怕是都要直接沸腾了。
有这三人做榜样,谁不想成为下一个杨修和鲁方?
离开卫将军府时,郭嘉忍不住对身旁的荀攸感慨:“主公的手腕当真是愈发高明了,此例一开,也不知道有多少学子耐不住寂寞,改换门庭。”
荀攸则是悠然一笑:“主公出手,总是这般别具一格。”
两人都知道,儒学的传承,经过数百年的熏陶,早已根深蒂固,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化解和打压的。
但王景针对的,偏偏是年轻学子。
年纪越大,越是难以接受改变,往往会拒绝新思潮和新思想。
可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朝气蓬勃锐意进取,思想既不陈腐,也没那么多利益的纠葛和牵扯,所以做起事来热血澎湃,对成功有着更加强烈的渴望和追求。
因此只要稍加引导,就可以将他们收为己用。
洛阳太学有三万学子,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倒向王景,那也是足足三千个能识文断字的年轻英才。
而一旦创立了帝朝工程院,并且亮明工士的选拔标准,愿意倒戈的,又岂止是十分之一?
恐怕到时候,一半人都打不住啊。
洛阳开阳门外,洛河南岸,太学。
“喂喂,诸位可曾听说过帝朝工程院?”“此事已传遍全京师了,谁能不知?”
不少学子,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热切地讨论此事。
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的内心,其实是以羡慕居多。
虽然也有不少人痛骂杨修“叛变”的,但骂得再大声,也难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本质。
在名利二字面前,天下间又有几人真能无动于衷?
毕竟帝朝工程院的工士,地位与五经博士同,都是能够以学者身份让自己说出的话上达天听的,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能够参与国家大政方阵的制定。
而且真要论起来,五经博士还不如工士呢。
毕竟博士什么的,平日里的收入并不高,除非本身家里就很富裕,坐拥大量田产,不然生活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可帝朝工程院的工士就不一样了,他们手里掌握着新技术,而这些新技术,很多都是能够直接转化成生产力和财富的。
升官又发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心动的吗?
因此太学的学子们甭管嘴上怎么骂,心里一个个都十分艳羡,有些心思活泛的人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着要怎么才能跳槽了。
毕竟打不过就加入乃人之常情,赚钱嘛,不寒碜。
站在阁楼窗边,看着窗外的纷纷扰扰,马日磾忽然有些蛋疼,回头不满地瞪了好友蔡邕一眼:“伯喈,事情闹成这样,你也不管管?”
蔡邕闻言,这才没有继续埋首书堆,而是抬起头来,看向马日磾,苦笑着回了一句:“太常这话说的,你让我怎么管?”
马日磾顿时语塞,随后那是越想越气,胡子都快被他给捋直了,最后只能赌气说道:“他好歹是你蔡大家的女婿吧?昭姬都还没过门呢,他就开始刨我们儒学的祖坟,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最近几日,皇帝刘协亲自下旨,宣布帝朝工程院的成立,并且第一批工士的名单,也一并公布。
这下子,别说整个朝堂,全京师都炸锅了。
尤其是这太学,更是首当其冲,许多学子最近也没心思好好读书了,各个心思浮动,想法越发危险。
毕竟以往三万学子,真正能出人头地的其实没有几个,而且因为眼高手低,学成之后没官可做,又无力自谋生计,导致穷困潦倒的也不在少数。
倒是去学工科,无论是墨学中的力学篇,还是道学的化学原理,学成之后,都是实打实的技术,别说吃饭了,发家致富都绰绰有余。
如今学有所成,还能做官,并且一旦当选工士,社会地位也有了。
而且还名利双收,平步青云,削尖了脑袋想当官的聪明人显然都知道该怎么选择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了。
就算真有傻子愿意留下来苦读儒学经义当立志当一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可马日磾难道真的需要一群傻子当学生吗?
所以马日磾现在很蛋疼,想要阻止,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站在窗边,仰天长叹,徒呼奈何。
蔡邕笑着劝了老朋友一句:“翁叔何必忧虑?儒学传承千年,期间几经波折,可终究还不是挺过来了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香自苦寒来啊,此话出自元旭之口,我今日便以此勉君。放心吧,儒学不会就此没落,只是没有了以往的风光罢了。”
比起马日磾,人生经历大起落的蔡邕,如今已经变得淡然了,更何况王景就是他的女婿,他还用得着担心会被针对吗?
见蔡邕并不打算为儒门强出头,马日磾心中哀叹,神色难掩失落:“伯喈,你的话我也明白,我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
儒学独尊数百年,横压当世,并且会继续如此,甚至可能永远如此。
而身为九卿之一的太常,又是儒学宗师马融的族孙,马日磾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视角,如今要被落下神坛,心理落差之大,让他难以接受。
但王景有能力只手搅动风云,逆转天下大势,他马日磾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就连玩舆论,都有点玩不过王景了。
“算了,我不管了,让别人去头疼这件事情吧,我明日就去请辞太常之职,然后回太学好好教书育人,不掺合到这种事情里面去了。”
马日磾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局势,索性直接躺平。
毕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最重要的是,马日磾觉得蔡邕说的话有些道理,儒学拥有强大的生命力,绝不会因此而消逝。
而他马日磾,要在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中,为新儒学开创出一条新的道路。
阻止不了时代的改变,就要去学会改变自己,去适应时代的发展!
当初的儒学,在董仲舒时代,就曾经历过这样的改变。
如今为何不能?
见好友恢复斗志,蔡邕大笑:“辞官就辞官吧,这几年,你这太常做得也太难受了,好处没多少,麻烦一大堆,什么都要你去出头,何苦来哉?有这时间,不如和我一起编撰书册,以传后世。”
“行,都听你的行了吧!”
马日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蔡邕没做过大官,自然不知道做大官的好处,手握权力的滋味,是何等美妙。
若非没有办法,马日磾也不想弃官挂印。
奈何现在这局势,帝朝工程院的事情必定愈演愈烈,到时候冲突升级,自己被裹挟其中,怕是难以善了。
与其到时候被动,不如现在先跳出坑外再说。
王景现在是蔡邕的女婿,而自己又是蔡邕的至交好友,以后真要想做官,还怕没有机会?
能够坐到九卿之位,马日磾可不是什么死脑筋的人。
儒学的利益,哪有自家的利益重要?
更何况,马日磾也没觉得自己背叛了儒门,反而认为他才是一心想要壮大儒门的人,只不过暂时选择了迂回而已。
继朱儁之后,新上任的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还有刚出狱没多久的城门校尉崔烈,都登门拜访马日磾。
“马太常!”
“诸位不必多言,我已辞官,太常之称,实在是当不起啊。”
马日磾的目光扫过三人的面庞,从他们的表情上,就看得出来他们是想要过来让自己出头去怼王景的。
但这种事情,马日磾怎么可能去做?
凭他和蔡邕的交情,此事只要袖手旁观,未来无论谁胜谁负,都少不得他的利益。
既然如此,又何必强行出头?
但有人偏偏不这么想,崔烈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对马日磾说道:“翁叔,此事你怎可袖手旁观?”
曾经的东汉大臣,冀州名士,现在居然只能屈居一区区城门校尉的官职。
说白了,就是让他去守大门。
这种做法,在崔烈看来,无异于对自己的羞辱。
当初他因为反对董卓而被下狱,然而王景杀了董卓之后,直接却把崔烈这位当朝三公之一的老太尉给遗忘了。
若非他的儿子崔钧崔州平暗中打通关节,施法营救,崔烈怕是要悄无声息的死在大牢里,骨头都发臭了。
等放出来时,崔烈整个人都差点裂开。
他的太尉官职,居然已经被黄琬给占了。
而且糟心的是,人家黄琬在豫州刷黄巾军刷出了实打实的战功,不是他这种钱买上去的西贝货,凭他的能耐根本撼动不了。
其他的官职,也被王景、杨彪和袁隗三人瓜分完毕,根本没他崔烈什么事儿了。
也就是袁隗看在袁绍的面子上,为了拉拢崔家,才给了个城门校尉的小官以示安抚。
可这特么是安抚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