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迟舒是这样:瘦高白净,沉默寡言,克制而礼貌,带着点骨子里的自卑,读书时候就是老师会拿着成绩当面夸,背面提到他就摇头的“书呆子”。对谁都轻声细语,连发完火都要先来一句“抱歉”——总之大多数中国传统家庭里父母不在身边的优秀留守儿童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我呢,我叫沈抱山,你别看我说话拽得二五八万,我是个正经人。
出生勉强算得上富贵,这是拖爹妈的福。家庭和睦,属于先天优势。成绩也不差,高中那会儿,李迟舒年级第一,我就年级第二吧,偶尔混个年级第三四五开外,看心情。我比他人缘好,属于老师同学里边都挺受欢迎那种。
也是,不然李迟舒怎么会悄悄喜欢我十年。
现在算起来我和他认识得有十几年了,不能说认识吧,高中那会儿李迟舒在我这里的概念层面也就一个名字,属于知道年级上有这么个人,可他从我身边经过我都认不出来的程度。
毕竟,我那么个吊上天的王老五,眼里装得下谁啊。
面子功夫还是做得全的,对老师礼貌热情,同学堆里也混得开,其实心里觉得谁都不如我,觉得沈抱山就是这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一个人。
现在真正天上有地下无的,只有他李迟舒了。
沈抱山,拽个几把啊拽。
李迟舒的葬礼没人来,他爹妈死在比他现在更年轻的时候,工地上水泥砖砸下来,砸垮了一个家的脊梁骨,他妈跑去闹,闹到最后跳楼,这么大个儿子,七岁起就和寥寥无几的抚恤金作伴了。前年我才和他一起送走他痴呆多年的外婆,他的同事我没通知,朋友,这么多年,我没听他说过他有什么朋友。
我倒是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底没想到会这么冷清。
至此我才明白,我来得太迟了。
沈抱山这棵树不管有多茂盛,终究救不了李迟舒贫瘠的一生。
我西装革履地坐在他的遗像边,看着这张黑白面孔默默细数,这些年,沈抱山错过李迟舒的每一眼。
我和李迟舒,十五岁进入同一所高中,我读二十一班,他在二十五班,如我前头说的,高中三年,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那时候的沈抱山心比天高,觉得一个人,可以在某一方面比他优秀,但不可能有人,各方面加起来都比他优秀。
所以他从不把李迟舒这三个字放在眼里。
可据李迟舒所说,他比我所知道的,还要更早认识我。
我问他有多早,他总不肯说。
后来再有印象是大学。我是个哪有热闹就往哪凑的,读了建大,还没开学第一件事儿就是加老乡群。
开学团建,私底下聚餐,听人说起隔壁建工院还有个同省的,叫李迟舒,长得挺好看,但性子孤僻,不在老乡群里边。
我大脑一热,找了高中同学要他联系方式,微信申请一发过去,五分钟后就同意了。
我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想着发申请的时候备注了名字,他李迟舒不知道我是谁又怎么会直接通过。
所以我说:来吃饭。
他过了会儿问:什么?
这时候我一开始的热情已经消失殆尽,百无聊赖地回他:老乡群团建,三号门门口,等闲老火锅,来吃饭。
他没有动静了。
过了半个小时,竟然姗姗来迟。
可他性子就不是能热场的人,坐在边上,只会埋头吃,大家说什么他都不接话,夸他他也只会红着脸笑笑,只有我问他喝不喝啤酒的时候点了点头。后来李迟舒告诉我,那顿饭他吃得很难受,感觉自己很多余,还很败兴。
我问他后不后悔去了。
他想了想,低头笑着说,再来一次,他可能还是会厚着脸皮去。
那是我跟他人生轨迹的第一次交点。
当时的李迟舒,已经暗恋了我四年。
再往后就是大二,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活脱脱一个社交悍匪,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别的院的人放我联络网上都能找出点关系。
那时候我建工院一朋友找到我,托我帮点小忙。大概意思就是他们小组以前因为不配合活动,得罪过校学生会的几个干部,结果现在院里有事,得传点文件到校学生会里边审批,那群人肯定不给过,问我能不能帮忙跑一趟。
学生会那帮子,那个鸡毛当令箭的,屁大点事儿都能跟人结梁子。我本来不想惹这一身骚,就先问他们组有几个人。
那边一报,说有个李迟舒。
我脑子一抽,答应了。
过了几天,李迟舒在和我成为微信好友长达两年的时间里第一次主动联系我,说为了谢谢我帮忙,请我吃饭。
我以为是他们小组商量的,于是就跟他定了时间地点,第二天到那儿,就李迟舒一个人。
他没解释,我也就不问。
这小子吃饭是真吃饭,认认真真点了五个菜,酒也不喝,两杯白开水灌下去,哼哧哼哧塞了两碗饭,我就坐他对面,看他闷头憨吃,吃完结账,一气呵成,杯都不带跟我碰一下,半个多小时下来跟我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完——还得加上吃完饭以后那句“拜拜”。
我俩在一起之后回忆这事儿,他告诉我那天他撑得半晚上没睡着,凌晨一点起来去校医院买了两盒消食片,回去在位子上坐到天亮才勉强舒服点。
主要是因为他微信上给我发的那句“有时间吗,周末请你吃饭”这一句话,已经压榨完他积蓄许多年才敢孤注一掷的所有勇敢了。
哪里还有胆子抬头跟我聊天。
再往后其实顺理成章,大学期间我跟他不咸不淡,偶尔你来我往,毕业了我先找到工作,后来一聊天发现他工作的地儿离我挺近,我俩一拍即合租了房子,下班经常一起吃饭,不管我什么时候问他他都有时间,除此之外他只要不睡觉似乎都在疯狂地挣钱。
直到有天他们聚餐回来,李迟舒喝得酩酊大醉,两眼微红敲开我的房门,说他存款有三百万了,问我要不要试试和他在一起。
我没想过钱的问题,三百万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可那对从小一无所有的李迟舒很重要。
他总觉得自己与我是云泥之别,而他通往我的天梯,唯一搭起来的办法就是金钱。很多很多的钱。
这时候距离我认识李迟舒已经过了十几年。
离他离开这个人间,还有三年。
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他的病突然爆发,兴许就是我的应允,应允他和我在一起的这个请求,让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乍断,自此过往的所有压力和痛苦都溃然决堤,腐蚀了他本就空白的精神世界。
起先是他整个人变迟钝了。总懒洋洋的,不愿意吃饭,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起床。
偶尔会拿着手机浏览过一些旅游推送,对我说:“好想去普者黑啊。”
他说这话那会儿我正对着电脑赶方案,想也没想就点点头说:“好啊。”
过耳即忘。
等再想起来是很多个月以后的冬天,我问他:“上次不是想说去普者黑?”
他笑着摇摇头:“算了。”
接着没多久,他开始感觉身上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地痛。
有时是胳膊,有时是背,有时是大腿。
兴许这时候他病得还不是很严重,愿意告诉我。我带他去医院体检,检查不出问题。
我说不行,换家医院,他拉着我,说:“算了。”
与此同时他开始怕黑,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饭,整个人都在暴瘦。等我发现他在偷偷吃药的时候,李迟舒已经瘦到一百一十斤了。
一米七八的人,只剩下皮包骨头。
再后来。
再后来的这天晚上,我抱着他的骨灰盒嚎啕大哭,沉睡在空无一人的葬礼礼堂-
被上课铃声吵醒那会子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要么就是在过走马灯。
班里聒噪得很,一个个都在往门外走,前边有几个人换了球服,我估摸着这梦的场景是体育课。
但总而言之我只愣了两秒,就撂蹶子往二十五班门口冲了。
冲到李迟舒班上,班里人走个精光。
里头阳台有个男的拍着俩篮球走出来,我瞧着有点眼熟,但记不起名字了。
我问他:“李迟舒呢?”
他显然有点吃惊,不知道是吃惊我找李迟舒还是吃惊我突然跟他说话。
我又问:“李迟舒呢?”
他怔了怔:“楼下……上体育课吧。”
我想起来,高三上,我们两个班有同一节体育课。
我老找他们班的一起打球来着。
我听了就要跑。
那男的把手里一个篮球扔给我:“你的球!”
我抱着球一步三阶地跑,跑到操场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路过篮球场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但不是李迟舒的声音。
那边又喊:“沈抱山!这儿呢!你干嘛啊!”
我看了一眼,是蒋驰,叫我过去打篮球。
我没搭理他,这狗日的就一直喊。
还跑过来把我拉过去。
拉着拉着我就看到李迟舒了。
隔着个网球场,小兔崽子靠在没人的乒乓台上背英语单词。
我把蒋驰甩开,顶着刺眼的太阳,直勾勾往那个乒乓台走过去。
李迟舒还是那样,一件白t,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帆布鞋,指甲剪得很短,头发很多,有点长了,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快让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越走越慢,走到离李迟舒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我鬼使神差把手里篮球一抛,正好打落在他脚边上。
李迟舒的脚动了动,接着他抬头看过来。
我长长吸了口气,冷下眼注视着他。
“你好啊,李迟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