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回到家宅的端木易直奔正堂中去。
不出所料,叔段还在正堂中等着自己。
无名阴沉着脸色快步走来,叔段阴沉着脸色端坐在堂中。
走到叔段面前,无名简单地拱手行了个礼,便即说道:“家主,事情弄清楚了。姜夫人是被大公子逼死的,这次丧礼,咱们要从长计议。”
叔段闻言,闭口不言,身体却逐渐开始颤抖,脸色也更加煞白。
“先生,咱们反了吧。”
良久的沉默后,叔段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有分量的反抗之言。
当然,这也是无名心中所想的。
只不过,一直到叔段说出这句话之前,他都未曾有过丝毫地流露过自己的这个想法。
因为他要让叔段自己做这个决定。这是作为父亲,他唯一能做的。
当然,如果叔段怯懦了、畏惧了、退却了,无名也不会逼迫于他。他只会带着满腔的惋惜、仇恨和怒火独自离开。然后只身入都城,以不死之躯,换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是作为爱人,他唯一能做的。
如今,叔段的决定让他选择了前者。他要继续尽人父之则,保护自己的孩子,然后协助他,为他的母亲报仇雪恨。
“段,既然你已决定了走上这条不归之路。那么,咱们两人就一起,让姬寤生万劫不复吧。”无名语声虽轻,但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有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叔段心头,将他这些年打磨圆滑的内心重新敲出棱角。然后以撞击迸射的火花,点燃冷却了太久的热血。
叔段不知为何无名忽然对自己就换了称呼,变了态度。
可对此,他不仅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感到无比的踏实。他盯着无名的双眼,里面古井无波,却似乎埋藏着一股深沉博大的情感力量,这种力量让叔段感觉到安全,也感受到坚定。
于是,叔段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甚至像一个乖巧听话的晚辈一般,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看到叔段的模样,无名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与重担。他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姬寤生要唱鸿门宴,那我就再送他一场单刀会。”
“先生此话何意?”叔段听不懂无名所说的后世典故,于是问道。
“呵呵,你不必懂。只管准备好丧服行装,咱们今天去都城。”无名神情冷漠,语气平淡地说道。
“去都城?您不是说这是个圈套吗?如果真是那样,为何咱们要自投罗网?”叔段茫然问道。
无名嘴角轻轻扬起,冷笑着说道:“他有阴谋诡计,我有将计就计。他要咱们自投罗网,咱们就和他鱼死网破。入都城的是你我二人,去都城的却可以是万马千军。”
叔段仿佛听懂了无名的意思,恍然大悟地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咱们发兵都城,先发制人。”
“是,也不全是。”无名脸色变得更加阴狠,说道,“我要让姬寤生绝望,要让姬寤生咫尺不可得。要让他看着进城的只有你我,却不敢动手。让他守着偌大的一座都城,却无力反抗。让他面对围城的百万雄兵,却无处可逃。要让他身居九层高位,却低贱到尘土埋身。”
叔段被无名的一番壮志豪言彻底燃起了热血,拍案起身,昂首说道:“好,先生,一切都听你的。咱们移师都城。”
......
繁华落尽时节,最是春晚,最是夏至。最是苍翠照孤城,最是蝉鸣彻云霄。
辚辚车马,丛丛弓刀。赳赳兵卒,簇簇戈矛。
京地所能调动的所有兵马,在一天内集结完毕,跟随着前往都城吊唁奔丧的礼队,移师向东。
这一日,马匹战车扬起的烟尘在京地到都城的路上弥漫到阴郁了整个天空。沿途的百姓没人知道如此阵势的军队会掀起什么样的战事,但他们都相信。在这样的威压与实力之下,只有望风披靡和碎骨粉身。
先礼后兵的队伍与三日后抵达都城之外,无名传令让部队围城扎寨,高举旌旗,要让城中看得到,吃不掉。
随后,他一人一剑,驾着一车,载着一人,奔赴一座负了他一生的一座都城。
车中人是他陪在身边却不能相认的至亲,城中曾经住着他日思夜想却不能相见的挚爱。
如今,他要带着认不了的车中人,去为见不到的城中人吊唁。认不了的尚有机会再相认,见不到却永远也见不到了。
车马入城,城中人无不侧目而视。
城外的金戈所指,车上的睥睨众生。这一主一仆两人,以吞天的声势和僻地的气势,给都城的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醒了谗臣奸佞,打醒了跳梁小丑,打醒了昏官妄吏,也打醒了不肖公侯。
车马入龙城,阻者皆惊;仗剑登凤阙,拦者尽退。
大殿之内,身为郑伯的姬寤生,看着如此无礼霸道而来的叔段,圣颜亦怒。
“叔段,母亲大丧在即,你带人驾车入宫、持剑登殿。这等不守礼法,藐视寡人。你是要弑君犯上,忤逆谋反吗?!”寤生盛怒之下,拍案而起,指着叔段与无名厉声叱道。
叔段不卑不亢,含笑应道:“兄长这话是要让做兄弟的罪不可赦啊?!弟不知,弑君犯上是罪,那逼死生母、阴谋胞弟,难道就不是罪吗?”
叔段此话一出,殿中众臣脸色皆变。这其中,有人一早就知道姜夫人死得蹊跷,有所怀疑,也有人是方才听到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
但无论是谁,听了叔段的话,都知道他话中所提到的逼死生母,无疑是在指责郑伯。
“段大夫,你目无礼法已是重罪,如今又污蔑君上。你这当真是要造反啊!?”此时,祭足于臣子的队列中迈出一步,直言叔段的罪状。
众官见祭大夫挺身护主,于是便也有跟风的,一个个出列,当面指责叔段的不是。
叔段不屑地微微一笑,看着祭足说道:“祭大夫,看来你的粮仓炸得还是太少。还能在此处挑拨是非,当真是让你吃得太饱了。”
祭足脸色陡然变得铁青,龇牙咧嘴地说道:“叔段,你招兵买马,购置军粮,私藏火药,本就图谋不轨。老夫忠肝义胆,不幸遭你这乱臣贼子的算计。你居然还敢在此炫耀你的龌龊事来?!”
叔段犹自云淡风清地笑着,冷嘲热讽地说道:“好啊。我就是招兵买马,就是购置军粮,就是私藏火药,就是炸了你这老匹夫的粮仓。你们一个个忠肝义胆,就我是乱臣贼子。想必你们有的刚刚也看到了,若是没有的话,现在到城墙上看一看也来得及。那些兵马,都是我带来。我今天就反给你们看看。你们这群人,一个个自诩忠臣孝子,那就在这城里,等着一起为姬寤生殉节吧。”
“你......”众臣纷纷脸色大变,一时间慌乱不已。一边喧哗吵闹声中,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声“君上”,于是一干臣子纷纷转身跪倒,叩拜寤生,高呼“君上”,等他开口发话。
自刚才叔段与祭足斗嘴开始,寤生便始终沉默着,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无畏。
他无畏地盯着叔段身旁的无名,从他眼中看到了仇恨的怒火。
无名同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寤生,当然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无畏。
两人对视良久,寤生明白了无名的底细和底气,无名也感受到了寤生的坚硬与坚定。
无名从寤生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他会是王者。他的那种城府、深沉、坚毅、勇气,确实都是叔段不具备的。
可是,那又如何。
说什么大势所趋。如今的大势在自己手里。
城外的千军万马,手中的三尺长剑,让无名紧紧握住了那个所谓天道的咽喉。
如今,只要他一剑刺出,天道便会被揉碎,大势就会被改变,历史,也会重新书写。
便在此时,寤生动了,也开口了。
他给了众臣一个答复,也给了叔段一个答案。
寤生一挥手,淡然说了一声:“拿下。”
大殿两侧,涌出数百名披坚执锐的侍卫,将无名和叔段围在中间。
“段,我本不想杀你,是你逼我的。”寤生面有不忍之色,沉声说道。
“呵呵,姬寤生,不必抱歉。这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叔段淡定地笑道。
话音才落,无名以持剑而出,穿过侍卫之间的缝隙,来到寤生身前。
冰冷的剑锋搭在姬寤生项上,寤生仍是神色自若地笑道:“你便是那个无名先生吧?你是为母亲......姜夫人来的吧?”
他声音极轻,控制到只有他和无名二人可以听到。
无名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懂了他故意压低声音的意图,同样低声说道:“多谢。不过,我还是要杀了你。”
寤生泰然而笑,小声回答道:“不必谢我,我并非为了你们三人任何一人着想,我只是为保全我郑国公室的名声。今日,你要杀便杀,我亦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