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在大明,或许只有辽东和登州,会有如赵震一样留着短发的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作过后金奴隶的汉族逃人。
汉人为八旗奴隶者,不但要为其终日劳碌,家中妻女也属于旗主财产,任其凌辱。
熊孩子一边念,还一边绕着赵震和丫头蹦跶,摇头晃脑地分外神气。
丫头气红了脸,街边几个短发的汉子也都站了起来,但那孩子好像身份贵重,他们咬了咬牙终究又蹲了下去。
“彘儿,快过来,怎可这般对人无礼。”一声斥责从人群中传来,继而一位金钗罗裙的中年妇人走到了两人面前。
仿佛极为害怕这妇人,正在蹦跶的熊孩子笑容瞬间冰冻,哆哆嗦嗦地回到母亲身边。
打击熊孩子,前世就是赵震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夫人话音方落,赵震就拱手行了一礼,温声笑道:“夫人言重了,童言无忌,在下又怎会放在心上。”
那妇人见赵震身穿阑衫,举止恭敬有礼,又兼自家孩子无礼在先,也欠身还了一礼。
赵震走上两步,揉了揉熊孩子的小脑瓜,笑容是那么和蔼可亲。
不过熊孩子的小胖脸却紧绷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险正在靠近自己。
“令公子也该到了进学的年纪,大好时光用来念这些歪诗真是可惜了,唐诗三百首可背熟了?”赵震语气亲切,像极了过年时关心孩子的长辈。
如果说千百年来,中国人有什么一脉相承,那一定是对子女教育的重视。
在大学时办过补习班的赵震,驾轻就熟地拿出了当年自己卖课的套路。
“公子说得极是,彘儿,可曾背熟?”妇人声音十分温和,但看向熊孩子的眼神却越发冷厉。
熊孩子被这么一瞪,腿肚子都有点发软,摇着小脑瓜,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赵震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坏消息,嘶了一声后,又焦急地问道:
“诶呀,三百唐诗背不熟,那试帖诗就写不出,童试可就不好办了。四书、五经可能背熟?还有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个可曾读过?”
已经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的熊孩子,等赵震说到最后一句,还天真地问了一句:“那个章句集注是啥,俺咋没听过?”
废话,你当然没听过,那是等你考秀才时才需要看的。
妇人一张俏脸早已面如寒霜,看着傻傻提问的孩子,恨不得现在就拉回家修理。
赵震很善解人意的,马上温声劝慰道:“夫人勿忧,孩子毕竟还小,在下的同窗也是要七岁才能把这些书看完。”
“还小?他都九岁了!”妇人满嘴银牙几乎要咬碎,伸手在儿子脸上“轻轻”一捏,熊孩子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送熊孩子去补课班的任务达成,事了拂衣去,赵震拉着丫头转身要走,边走还变叹息道: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可还没走两步,就听人在他身后喊:“这位公子请留步。”
赵震回头一看,此时熊孩子身边已然多了两个小厮,还跟上了一个婆子。
咋的,难道熊孩子要报复,赵震赶紧把丫头拽到身后。
只见那妇人款款走来,欠了个身道:“我看公子也是读书人,恰逢犬子的山东老师最近辞了馆,不知是否有意代为管教犬子几日,归辽行陈家自有束脩奉上。”
妇人礼数周全,但是把归辽行陈家五个字咬的极重,她身后的那些仆役也都露出倨傲的表情。
难道?难道?赵震隐约察觉到了妇人的身份。而赶过来的李叔那一脸的惊愕,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此时李老汉的内心是翻滚的,他原本是来找曾在归辽行做仆役的老相好。
两人虽已翻脸多年,但老汉还是打算撇下脸面,为赵震找个写算的营生,结果对方根本不见他。
本来还在琢磨说辞的老汉,一回来就看到归辽行的大奶奶居然要雇赵震当塾师,李老汉已经被生活的大起大落刺激得说不出话来。
丫头看着赵震愣住,半天没有答复,小手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襟。。
在大明塾师的工资可不是杂工能比,眼见天大的富贵掉到面前,可这大个子居然傻在那了!
赵震左思右想之后,拱手回礼,淡淡地说道:“多谢夫人好意,但恕在下实难从命。”
这下不但李叔和丫头都急得说不话来,就连对面的妇人也皱起了眉头。
“在下逃人出身,身份卑鄙,衣衫破旧,发髻不存,如何还敢忝为人师。再说我孤身逃出,哪里带得出书籍文墨,又以何来教贵公子。”
不同于李叔和丫头的兴奋,赵震内心却虚得很。
不提什么四书五经,就是现在让他背唐诗,别说三百首,就是三十首他也不一定背得出。
而以对方身份,自己若是露了怯,以后可就不好在辽人圈子里混了,赵震只能婉言推脱。
可那夫人却莞尔一笑:“我当是何原因呢,我家老爷也是南逃的辽人,他常言能从建奴手下逃出者,必是豪杰。至于书籍文墨,我陈家虽为商贾,但也知为子留千金,不如满屋书。至于衣冠,吴妈,且带先生进去量尺。”
女子语音虽柔和,此时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豪气,小厮和婆子一拥而上,就把赵震架入了商行正门。
去就去吧,只要对方有书自己就不怕,靠着当年高考时练出的文言文阅读能力,赵震不信自己还对付不了大明的童试课本。
待到他走出门房时,手中多了一块猪后丘,还有一吊钱的订金,赵震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明打工人。
陈家的塾师是要驻馆的,往好了想就是包吃包住,赵震索性一分没留,把钱和肉全都给了丫头。
一路上丫头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鼓着腮帮子,像只要去斗架的小母鸡,紧紧抱着自己装东西的小罐。
回到窝棚,老汉生起了火,吊着的瓦罐咕嘟嘟的响,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肉香。
丫头一直守在火堆边上,眼巴巴盯着锅里的肉,口水一直吧唧吧唧地往下掉。
老汉用刀扎起一块塞进她的嘴里,烫得丫头鼻子眼睛挤在了一处,可她却舍不得吐出来,只是呼呼地往外吹着热气。
“后生啊,在陈家好好干,归辽行可是咱们辽人在登州最大的买卖了。那陈东家是出了名的豪爽,若是你把他家小少爷教好了,以后绝短不了你的富贵。”李老汉扎出块肉来递给赵震,一边嘱咐道。
赵震也点头道:“嗯,那个归辽行确实不小,一个皮货店夏天还能有这许多人,当真不容易。”
“这算啥,当初毛帅在时,陈东主年年都带着大海船去到皮岛送粮,换回一船船的皮货、辽参、高头大马。等回了登州,淮安、江南来的富商都能踏破他家的门槛。后来宁远来了个袁都督,打前年起就不让登州的船出海,陈家的生意就从那时败落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好好干,错不了。”
在老头絮絮叨叨地话语中,赵震却把眼睛投向了大海,脑中猛然出现了一条繁盛的贸易航线。
从辽东把山参、皮货、马匹运到山东,换来江南廉价的粮米,这当真是一门好生意啊。
皮岛又临近朝日,此时日本可是供应了半个世界的白银,澳门的葡萄牙人一年就能从长崎航线赚出两百万两的利润。
若是自己能有一只船队,靠着后世自己跑外贸的经验,怎么不能打造个中日朝大三角贸易!
此时黄昏已至,天色渐暗,近岸沙滩上只能看见黑影憧憧,不过人数却比平日多了许多。
不多时,海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赵震仗着后世练就的目力,尚能看清不断有人把折好的纸灯放入水中。
海风吹过,那闪烁的流光随波逐流,伴着呜呜咽咽的哭声向北而飘。
“李叔,今天可是中元节,怎么有这许多人放灯祭祀。”无论是王三喜还是李叔,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主儿,到现在也没人给赵震个准确的时间,
此时看着面前景象,他有心证实一下。
李老汉缓缓站起,眯起眼看着海中微光,长叹了口气说道:“哪是什么中元节,今儿该是毛帅的忌日,这些辽民是在吊唁毛帅啊。”
说到此处,李老汉就往海边走去,赵震也跟了过去,只剩下丫头在肉锅和老爹之间犹豫不决。
李老汉从熟人手中借过张纸,简单地折叠后,又掰了块树枝插在中间。
他双膝跪在沙滩上念叨了好久,才把树枝点燃,轻轻把纸灯放入水中。
直到纸灯飘到看不见的地方,他才回转过头,一双老眼间竟然已噙满了泪花。
两人正要离开,周边却响起扑通扑通的水声,侧头看去,竟是有人失了神智,追灯下海。
很快有旁人拉住了他,那汉子就冲着大海狂喊:“毛帅啊,回来吧!愿吾死,换汝生,带俺辽民再出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