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尾海水的退潮总是很早,天刚蒙蒙亮,藏身于沙滩岩石中的螃蟹就开始外出觅食。
由于特殊的地理条件,渤海沿岸河流会从陆上带来大量的有机物,使这里成为螃蟹的天然渔场。
虽然食物充足,但是在沙滩上,它们同样面临种种危险,比如现在——这只螃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猩红大口,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
赵震不顾半个身子还在水中,大口嚼着数天来的第一口食物。
没有姜汁和蟹醋,蟹腮中也都是泥沙,任凭螯钳上面的尖刺划破了口腔,赵震还是把口中的蟹壳嚼了又嚼。
一个人饿死需要几天?
《海员手册》上说断水断食三天,有水断食八到十五天。
自从公司的小型货轮在普吉岛外失事后,由于经常性地昏迷,赵震根本没法判断自己到底漂流了多少天。
在二十度以下的水中,人很难存活超过十二个小时。但或许是多年996积下的福报,仅靠着一个裤子扎成的漂浮气囊,赵震终于在被冻僵之前看到了陆地,找到了食物。
“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靠着求生的本能,赵震榨出身体中最后一点肾上腺素,把手指插在淤泥里,拖着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向沙滩上爬着。
一米、两米,身下的土地越来越干了!可挥出去的手臂也越来越酸了!
赵震喘着粗气,只觉得身体很累,很累,连眼皮都开始不由自主地下垂,那种熟悉的昏迷感再次袭来。
蟹体内的那点蛋白质,对于赵震一米八五的身体来说,实在只是杯水车薪。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人推着车走来!
“救命……”无论把嘴巴张得多大,赵震发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
可能是自己积下的福报还没有用完,推车终于冲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车子终于在滩涂地外停下,一个瘦弱的男人从车子后走出,他看见自己了!
近了!近了!即将得救的喜悦驱散了眼前的黑暗,连对方的面目都变得清晰起来了!
难道是幻觉?
一个穿着斜开襟短衣,梳着发髻的中年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还活着呢?”
说的好像是山东话?但口音有点怪,不过奄奄一息的赵震哪还管得了这些,反正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拼命点着头。
“怎么是活的!”
男人摇了摇头,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喂……”
……
轰……隆隆
伴着闷雷响起,从渤海吹来的晚风,驱散了白日的暑热。
月光透过屋顶的茅草射进来,照亮了登州城外这个不大的窝棚。
没有床,只是地上铺着杂草。没有墙,只在四周挂了草帘。
半梦半醒间,赵震感觉有一个瓦罐塞进了唇齿间,他下意识地就张嘴吞咽。
分不出味道的面糊灌入腹中,没有想象的饱足感,只感觉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块,拼命想再从他的食道里找点什么。
来到这个世界,赵震才知道,饿,原来是会痛的。
不过,会痛,就代表自己还活着!
在那片沙地上,无法动弹的他苦撑了三天,饿到头昏,耳鸣,胃抽搐,最后嘴里都是因为磨牙和嘴唇脱皮而产生的絮状物。
凭着参军时培养出的韧劲,赵震还是挺了下来,终于等到了传说中的好心人!
朦胧中,赵震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丸子头老汉,正把给自己喂粥的碗,递给一个半大的丫头。
“爹啊,可不能再给了,锅里的都不够吃了。”
老汉说话带着浓重的沈阳口音,到让生在东北的赵震感到一丝亲切。
嘟着嘴的丫头不肯接碗,用勺子把篝火上的瓦罐底刮地滋啦作响。
老头笑了笑,还是把碗往前一伸:“翠儿啊,小气个啥,再给这后生盛一碗。”
丫头更生气了,把勺子往瓦罐里一扔,转过身子板起脸说道:
“爹,可不是俺说你,这剃头汉都已上了收尸人的殓车,你却偏要把他留下来,咱家哪还养得起人啊!”
眼看实在拧不过自己闺女,老汉没再说话,捧着碗就滋溜溜地舔起剩下的糊糊来。
“滴答,滴答”几滴泪水落在了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赵震微微张开了双眼。
丫头小脸虽然脏兮兮的,但也算秀丽,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此时一双睫毛浓密的凤眼正闪着泪光。衣服好像是男式的布褂,虽然破旧,但很干净。
“爹,咱俩的命是娘把自己卖了换来的,女儿拼命想多讨几个钱,等凑够十两银子好给爹瞧病,可你,却偏捡回来这么个白吃饭的……”
丫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打在赵震脸上,又让他的神志清醒了几分。
这丫头也太瞧不起人,自己好歹也是海事大学毕业,为了从机械转进国贸专业,还去当了两年兵。完全称得上文能空口白牙谈合同,武能一招制敌斗流氓!
赵震刚要张口申辩,就听到老人一声厉喝:
“妇人之见!你也知道我有病,等俺死了谁来护着你?这么大个的剃头后生,能从建奴手底下逃出来,哪能是等闲之辈!若真能救活了,无论是与我当个干儿子,还是给你当夫婿,哪个不能护得你周全!”
听了老爷子的深谋远虑,赵震本来张口的嘴又合上了。
毫无征兆地,自己的肚子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谁要嫁给这傻大个!臭阿哈!你当他是那些山东人,有身籍,能靠卖力气过日子。他跟咱们都是辽东来的流民,还不是要靠讨饭过日子!”
小女孩看来是被老汉的最后一句话气着了,又是一脚踹在了赵震腰上,有点疼……
“个子那么大,讨的饭还没吃的多。一身腱子肉,他是去要钱还是去要命?”
“砰!”嘴巴上还不解恨的少女又踢了赵震一脚,这下可踢到胳膊麻筋上了!
吃了痛,赵震用尽全力想要爬起来,可他身子太虚,身体像鬼压床一样,怎么也动弹不得。
挣扎了几下,刚刚清醒的头脑,竟又开始晕眩起来。
“若是他好不起来,难道要我讨饭养活你俩,呜呜……”
这是赵震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踏实,除了不时响起的狗叫以外,还有男人的嘶吼声,女人的哭泣声。
如果不是后背传来的温度,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掉在地狱之中。
天还没亮,赵震贴在地上的耳朵,就被不断靠近的脚步声惊醒。
身体下意识一紧,可能因为睡了一觉,再加上之前喝下面糊的缘故,赵震竟然感到对身体恢复了控制。
没来得及欣喜,他耳边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声音轻重一样,应该只有一个人,远近变化不大,这人该是在来回踱步。
毕业后在东南亚闯荡多年的经历,让赵震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有贼!
刺骨的海风吹在身上,赵震的头脑又清醒了几分,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见那对父女睡在自己身后。
老汉右手握着把小刀,少女怀中紧紧抱着瓦罐。
把身上的破烂草席给老汉掖了掖,顺手把他手中的刀轻轻取出,面对着脚步方向,赵震扶着窝棚的木柱站了起来。
黑影中的人也听到了动静,迟疑了一下,才从窝棚外的树林间走了出来。
黑色粗布的短衣,网巾拢起的发髻,是老熟人,收尸人王三喜,就是自己在昏迷前遇到的那个见死不救的人。
此人第一次就收走了自己身上的急救包和一块宋代的玉牌。
第二次见面,王三喜又扒下了赵震身上的衣服,由于无法解下他的手表,一度想砍下他的手臂,结果被自己突然睁开的双眼吓得扔刀就跑。
而第三次,他趁自己无力动弹,就用草席把自己裹住,想直接扔到义冢掩埋。
结果自己却在殓车停在流民营时,被老汉救了下来。
王三喜走到赵震五步外就停了下来,缓缓从身后取出了一个包袱。
打开包袱皮,里面是四张烙饼,还有一块冒着热气的酱肉。
眼见赵震的眼睛对着食物冒出红光,王三喜又把包袱往前推了推,自己向后退了一步才冷声说道:“你身上那块玉今日脱了手,明白告诉你,总共得了八两银子,五两给班头上供,俺就落下三两。你若今天吃了俺这顿饭,咱们就算两清。若是你想纠缠那些财货,今天便和俺决个生死。”
话说完了,对方的来意也就再清楚不过:
如果自己死了,那么收尸人从死人身上拿东西算是常例。
现在自己没死,那王三喜就得防着他告官!
赵震那块玉牌虽然贵重,不过对于站都站不稳的他,这道选择题的答案却一目了然。
学着古装电视剧,将刀别在后腰,赵震朝着王三喜拱了拱手道:“大哥说笑了,我不过是借兄台之手,将玉牌换了这包吃食而已。若在下日后能保住这条性命,还要叫您一声恩公。”
随着恩公两个字出口,在王三喜有些惊讶的目光下,赵震一躬到底。
如果自己实在别无选择,就一定要比别人想要的,还要多做一步!
……
“兄弟就此别过,若有难事,就到城西王家祠堂寻我便是!”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哥哥,后会有期!”
王三喜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离开时不但与对方称兄道弟,甚至还搭上了随身的二两黄酒。
可对方明明都快饿死了,还要非要拉着自己一起吃喝,而且什么东西都让自己吃第一口!
就凭这个,王三喜就有把赵震当兄弟的理由。
“城西王家祠堂、崇祯四年、登州城。”
吃了多日里第一顿饱饭的赵震,注视着王三喜离去的方向,一遍遍默念着这三个名词。
虽然早已接受了穿越的事实,但是从他空中听到崇祯的年号,赵震还是没来由想问候一下老天。
就算他不是学历史的,但作为穿越小说重度爱好者,他也知道离明亡不远了。
崇祯初年,这登州城中好像发生过什么大事,这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兴许是饿坏了脑子,自觉对明末种种都了如指掌的他,竟一时想不起来。
赵震把刀放回老汉手中,剩下的三张烙饼全丢进丫头的小罐,带着终于填饱的肚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