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杰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王丽寝室的,甚至小颖在后面无数次喊他,他都没有听见。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走路也跌跌撞撞,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在撕裂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只是盲目地向前走着。小颖不放心地跟了出来,在旁边挽着他的手臂,以防止他摔倒。
黎杰现在才明白自己与王丽分手时,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反常了。她为什么开车来?因为她已经没多少力气走路或骑自行车了;她为什么对分手显得那么平静,没有任何的说明和解释?因为她已没必要解释,而且也无从解释了;她为什么临走前还要咬我,还要说那番话?因为她在恨我,恨我不能理解她,而且她要告诉我,要我永远记住她,因为她是爱我的。
可是自己到现在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想象,王丽在整个过程中,该忍受了多少的痛苦。如果不是自己那么自私、那么过分地在乎自己的感受,如果我能对自己的行为再负责一点,如果我能够充分理解恋人的忠诚,我肯定会去了解事情的真相的,虽然那样对王丽的病情也是于事无补,但至少可以在她离开尘世之前,能偎依在自己的怀里,不留一丝遗憾了。
在黎杰的冥思苦想和深深的自责中,天慢慢地全黑了。稀疏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两人也不觉得冷,偶尔擦身而过的路人用惊奇的眼神看了一下他们,又匆匆而去。
想哭,已经没了眼泪,黎杰的心慢慢变得麻木和迟钝,他只是机械地走着,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这段时间来,他所受的打击已经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对于二十岁的他来说,这好像有点残忍,因为他根本找不到应对的方法,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已经忘了悲伤,忘了悔恨,忘了自责。
小颖却是清醒的,因为她早经过了阵痛期,黎杰的出现只是重新唤起了她的悲痛,但很快就调节好了。现在她担心的是黎杰怎么办,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从黎杰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翻出了他同寝室的李强的电话并拨打了过去,因为手机的电话簿里有标记,所以她知道这是黎杰同寝室的同学。
整个过程黎杰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小颖拉着黎杰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实在是扶不动他了,只好坐下来等黎杰的同学来。黎杰机械地坐下来,一声不吭。
过了不久,李强就和程平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的,看到黎杰坐在那里,他们才嘘了口气。但很快他们发现,事态比想象的还严重,因为他们从黎杰的眼里看到的只是灰白和空洞,仿佛一双无神的死人的眼,没有痛苦、没有高兴、甚至没有一丝的感情。
小颖简单地向程平和李强说明了一下情况,他们也听得目瞪口呆,接下来就是对黎杰的深深的担心。
小颖离开后,程平和李强在黎杰的身边坐了下来,程平用手轻轻地拍打着黎杰的后背,轻声安慰道:“黎杰,我们知道你很痛苦,但你必须坚持住,渡过这一关。”
黎杰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望着远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寝室里,黎杰静静地躺在床上,但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程平站在边上,担心地看着他。
第二天,黎杰还是照样躺着,床边桌上的米饭一点没动,程平和李强都站在边上看着他,满脸忧色。
第三天,张娟来了。她是先前无意中打电话给黎杰,想问问他放寒假没有的,结果程平接了,并告诉她黎杰现在的情况,她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张娟在床边坐下来,温柔地抚了抚黎杰的额头,说道:“黎杰,我是娟姐,比起我们见面时,你瘦多了。”黎杰微微偏了偏脸,直直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顿了顿,接着说:“王丽的病逝,对大家来说都是件痛苦的事,包括你、她的家人及她的同学,但是你的痛苦与其说是因为她的死,还不如说是因为你的自责,自责自己曾经误解了她,是吗?”
黎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这是他这两天来第一次对别人的话作出反应。
张娟接着说:“如果是这样,你就真的对不起王丽了,因为你的这种自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她之所以给你留下这封信,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以解开你心里的某个疙瘩,要不你会一辈子都想这件事,并且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但是如果她知道在她告诉你真相后,你会自责到如此自暴自弃的地步的话,她在九泉之下都会不得安宁的。”
黎杰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你还记得在普陀岛时我们谈过的话吗?其实当时我从你的话中就听出来,王丽一定会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那时我就点了一下,说你还小,有很多事情都不懂的,你还记得吗?”
黎杰微微点了点头。
张娟叹了口气,说:“其实王丽之所以隐瞒她自己的情况,并作出分手的姿态,是害怕你知道她的情况后会痛苦,看到你痛苦,她自己会更痛苦的,女人对自己爱的男人都是这样。我当时没有点醒你,就是怕影响了你的心情,你看你现在这样,你周围的人也都难受,如果你是男子汉,就不应该这样啊。”
黎杰的眼泪流得更凶,而且开始抽泣,看来他已被张娟的话打动,重新回到了恢复意识的状态。
张娟穷追猛打:“你还记得陈锋吗?他的战友牺牲了,他不悲伤吗?但他能够克制住自己,因为他知道,战友的血换来的不应该是他的悲伤,而是更好的干好他们应该干好的事。我爷爷也是军人,上战场打过仗,他告诉我,在战场上看到自己的战友牺牲了,活着的战友是来不及悲伤的,他们能做的就是化悲痛为力量,更狠地消灭敌人。所以说黎杰,我觉得你现在该悲伤的也悲伤过了,作为男人,你应该站起来了。”
黎杰终于大声哭了出来,所有的悲伤的感情在这一刻得到了渲泄,他身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黎杰已经闯过了这道难关。
当天晚上,张娟请黎杰和几个同学出去吃了一顿,黎杰尽管吃得很少,但毕竟是吃了。吃完饭,又请大家去了一家豪华的练歌房唱了一通歌,黎杰虽然没有唱,但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情正在慢慢恢复。
第二天张娟再来找黎杰时,黎杰的精神明显好多了。但他的一番话让她及几个同学目瞪口呆,他告诉大家:“我想休学,暂时离开这个城市,我想去部队锻炼锻炼。”
程平说:“哥们,你可别发羊角风啊,我们都大三了,现在去参军是不是太晚了点?而且,冬季征兵工作也快结束了,你想参军也不一定能成啊,况且这么大的事,你还得征求一下家里人的意见么?”
黎杰说:“我参军只不过是暂时避开这个环境,现在我是没有心思继续学习的,等我去部队呆上两年,回来后就没事了。而且我以前老认为自己很坚强,可现在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看来我很有必要去部队锻炼锻炼,至于能不能去成,我会尽量努力的,我昨晚给我妈打了电话,她已经被我说服了,至于我老爸,听说我想去当兵,比捡了块金元宝还高兴呢。”
张娟说:“你的想法是不错的,去部队呆呆也好,但你必须做好吃苦的心里准备。”
黎杰道:“我既然去了,就要坚持下来的”
张娟说:“你可不能当逃兵啊。”说到“逃兵”这两字,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既然黎杰已经铁了心了,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在几个人的陪同下,黎杰先去校学生处开证明,王处长对他很客气,二话不说就给他开了。然后就去学校所在的区武装部报名,区武装部部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告诉他征兵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但他可以作为特例处理,然后就拐弯抹角地打听黎杰和市里某某领导的关系。黎杰知道这是老妈在显神通,他不愿多说什么,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和领导是什么关系,于是就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
接下来两天就是体检、政审,一切都很顺利。政审就在学校学生处,王处长这次是把能形容一个好学生的所有优秀词汇都用上了。接兵部队的军官当场就给他下发了入伍通知书,并告知他第二天到区武装部集合,准备上路去部队,目的地是cd军区某集训大队。
当晚,程平在一家酒店宴请黎杰,算是为他送行,一些留在学校的同学们以及张娟都参加了。尽管程平准备的饭菜档次很高,也很丰富,但席间气氛却有点沉闷,大家都清楚,黎杰这一去就是两年,等两年后回来,他们都毕业走了,这顿也可以说是他们聚在一起的最后晚餐。
喝了一顿闷酒,有几个同学就醉了,酒席很快就散了。张娟看到黎杰虽然表面平静,眼神里却还透着悲伤,她非常了解黎杰此时的心情,于是执意要请他去喝咖啡,黎杰同意了,程平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回学校了。
张娟带黎杰去了一家她常去的咖啡屋,这里的气氛很温馨,他们选了个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来,然后点了两杯咖啡。
两人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好像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张娟打破了沉静:“黎杰,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但是你认为这样做值得吗?”
黎杰反问:“那么你认为什么事才是值得干的事呢?”
张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参军当然是有意义的事,但是你现在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到了部队,所有的事都与你的学业无关,你又不可能长期呆在部队成为职业军人,等你回来,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你这三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黎杰说:“我现在放弃就是为了将来不放弃,你知道吗?”
张娟说:“对不起,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黎杰道:“部队是个什么地方,你可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是最能锤炼人的地方,你见过铁匠打铁吗?一块棱角峥嵘,毫无用处的废铁,经过铁匠的锤打和淬火之后,就成了一件有用的工具,部队就象铁匠的工棚。”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的家庭条件其实很好,我也不用操心自己将来的工作,我上大学也可以是来走走过场,我以前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现在才感觉到了自己不仅脆弱,而且根本找不到自己生活的目标,我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事业,什么才是自己的成就,这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这一点陈锋给我启发很大,他们那些人虽然长期生活在生死线上,但是,他们过得很充实,有时候痛苦也是一种幸福,一个人怕只怕无欲无求,生活极端空虚。”
张娟笑了笑说:“以前我倒没想到你是在玩王子变蛤蟆的游戏呢。你说得倒有道理,现在很多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真可谓是理想巨大,目标巨大,然而当他们真正地走向社会后,却遭受不得一点的挫折。现在既然你是这种想法,想去部队磨练磨练,你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不过我还得提醒你,部队的日子,尤其是新兵训练的日子并不好过的,希望你能坚持下来。”
黎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接下来,黎杰又将阿满村里的事告诉了张娟,考虑到自己在部队后的不方便,他就将这件事委托给了张娟。又给王支书打了电话,让他以后有什么事就找张娟。张娟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黎杰将寝室里的东西都托付给程平处理后,就去区武装部报到。程平和几个同学以及张娟都去送他。在武装部,黎杰领了冬季作训服、被褥、挎包、水壶等穿戴上,同时领了一个打好的背包背上,胸前挂上大红花,就算装备上了。
上午9点所有新兵集合,总共是一百来人。接兵干部作了简短的训话,就带大家去火车站与全市的其他新兵会合。这时前来送行的人群中响起了哭声,而一支老年腰鼓队却兴高采烈地打起了腰鼓,为这些新兵送行,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黎杰的心里很平静,没有过多的激动,但他看到张娟和几个同学的眼睛都红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和大家拥抱了一下,挥了下手,就走进了有点凌乱的队伍。
接兵干部和武装部人员挡住了送行的人群,并告诉大家为了不影响新兵的情绪,不要再去火车站,送行的人群才逐渐平静下来。
看着黎杰渐渐远去的背影,张娟喃喃地对程平说:“他走了,他走了,希望他这一去能脱胎换骨,希望他一切都好。”
程平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