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马场内臭气熏天,早已潮腐的草垫全然和湿溜溜的泥土与粪便混合在了一起,导致马舍地面活像个糟污的浅沼,蝇虫就跟回到自己老家一样轻松自在,嗡嗡的鼓噪动静,几乎盖过了马匹微弱的响鼻声。
“小余、小余!这边儿来!”
余梦洲急忙把围裙上的蹄屑拍得差不多,再怜惜地摸摸身前这匹瘦马的前额。棕马眨着温顺的大眼睛,发出低沉的咕噜声,轻轻拱了拱青年的手,又接着一偏头,大胆地去他怀里蹭了一下。
“乖乖,”老实说,这马身上的味道真的不算太好闻,就算是接触惯了马匹的专业人士,都得在这里不自觉地皱起脸,余梦洲却不甚在意,他熟练地抚摸着马匹的耆甲部位,安慰地揉揉鬃毛末端,“没事了、没事了,去那边的空地站着吧。”
马场的助手拉着它慢慢走远了,安抚完手头上的这匹,余梦洲的心情却算不上美妙,他踩着一双脏兮兮的破旧胶底靴,朝喊话的方向努力跋涉过去。
鞋底和污七八糟的泥洼接触,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火大的“呱唧呱唧”声,走近了看,余梦洲才瞧清楚具体的情况。
“胡师傅,”他站定了,“怎么回事?”
“躁的很!”胡师傅是个矮壮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要不是跟他共事久了,乍一听,余梦洲还听不懂他说的话,“最后一头咧,跟个老倔驴一样,死活不让碰,你看那蹄儿,估计都烂完咧!”
眼前这头棕底白花的公马,因为实在瘦得太过,粗略地上眼一瞧,压根儿分不清这是一头刚长成的青年马,还是骨骼已经萎缩的老马。它拴在马桩上,梗着细脖子上的每一根嶙峋的骨头,四个早已分不清颜色的蹄子在泥地里拼命打滑,喷着粗气乱挣,不肯让人近身。
“你瞧瞧,”胡师傅用手背蹭掉脸上的汗,吃力地扳直了腰,呲牙咧嘴地望着眼前,“这非得你上手嘞小余,你给它保定一下,别人搞不来。”
余梦洲摇了摇头,低声说“要整也得花时间,时间一长,它根本站不住,到时候还得倒。”
“我心里有数,”胡师傅说,“把其它人都叫来,这倔驴瘦成个麻杆样,我不信两个人撑不住它。”
余梦洲大声说“你们都退开,把地方让出来!”
马呼哧呼哧地在地上打滚,凸出来的骨头贴着皮,撞得地面梆梆直响。余梦洲从马的左侧小心绕过去,双手在身前放低,轻轻地吹着口哨,吸引马的注意力。
“乖、乖……”余梦洲小声说,“没事了,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你很安全,没事的。”
胡师傅稀奇地旁观着这一幕,无论看过多少遍,他都必须得承认,小余对付马就是行,就是有本事。其他人按不住的躁马、烈马,小余总有办法接近;甭管多傲多刺头的马,跟小余待上一圈,都得巴巴地粘在他屁股后头当小尾巴。
他女儿看完动画片,私底下总喊小余是什么……什么迪士尼公主?胡师傅心里憋着笑,可没敢把这话告诉他。
那匹骨瘦如柴的马渐渐不乱动了,只是卧在地上,眼神痛苦,不住望着余梦洲喘气。
余梦洲心酸得不行,他慢慢蹲下身体,先粗略地看了看蹄子的状况。溃疡脓血肯定是少不了的,稍微按一按,鼓而有中空感……马场的环境这么恶劣,说不定里面连蛆虫都有了。
“好了,好了哦……”余梦洲抚摸着它的鼻子,擦掉上面的泥污,慢慢环住马的脖颈,先帮它稳定地站起来,“我们来帮你,好不好?你也很难受吧,没事的,我们给你修完了就好了……”
胡师傅招一招手,他和另一个年轻力壮的助手小心走过去,用肩膀抵住马的身体,三个人把它半扶半架到干爽的空地上,总算让它站直了。胡师傅抽空掰着马的嘴唇,看了下它的牙齿。
“前臼齿脱了,”胡师傅说,“差不多四岁,是个小马!”
余梦洲松了口气,情况糟糕成这样,小马还能有机会恢复,要是匹老马,可真就前途叵测了。
他抓过蹄凳,先将问题严重的前蹄抬起来,揪着水管,顺着腿的方向,大致冲了下蹄子上的泥土和粪便。
马场中的马匹,品种大多为岔口驿马,这种马以快步疾行而闻名四方,但这匹马却从未上过蹄铁。余梦洲忍着扑鼻的恶臭,先握住环形刀,掀开粘连板结的泥块草片,唰唰几下,清清爽爽地勾勒出马的两道蹄叉,再抽出修蹄刀,将蹄面的泥污碎石和增生的角质一同刮干净。
他力气大,刨起坚硬的马蹄,就像刨碎冰一样干脆利落,直到黑如结痂的蹄片哗啦啦地掉下去,露出其下雪白洁净的角质层,左侧蹄面上的大洞才明显地暴露出来,里头黑黢黢的,溃败且腐烂,快叫寄生的蛆虫蛀完了。
余梦洲喃喃地骂了一声,他拿着剪蹄钳,粗粗剪掉蹄尖的边缘角质,然后继续换单面的环形刀。这种刀具就像一个小小的钩子,他挨着早已软化的蹄角质钩了一圈,把依然活蹦乱跳的蛆虫剜下来碾死,然后再朝里小心地刮,直到溃烂的部分掏得一干二净,露出活肉,他才松懈下来,往伤处涂一层厚厚的金霉素软膏,用绷带缠好。
修蹄的过程中,棕马浑身直打哆嗦,但还是强忍着没有乱动,让余梦洲专心下手。
“好了不?”胡师傅问。
“好了一个!”余梦洲回答,“最麻烦的那个好了。”
胡师傅点头“成,换方向咧!”
第二严重的蹄子倒是没有生蛆,但可能是小马调皮,跑跳的时候不慎被什么硬东西扎了蹄子,长到现在,里面早就含了一包脓血。余梦洲修完蹄子,往里闪电般地钉了个导管,再往外一拔,里头的积液顿时淌了一地,马也疼得不停抽气。
“好了好了,没事了,真乖,你以后就不会再疼了……”余梦洲一面哄它,一面快手快脚地涂上碘酊消毒,同样用绷带包好。
剩下两个蹄子,病变得没有这么严重,修起来就轻松多了,余梦洲还上了马蹄锉和护蹄油,给蹄子好好打磨了一翻。
“——大功告成!”他伸直腰,重重地出了口气,胡师傅也累得直冒汗,助手牵着一瘸一拐的小马,临走前,它一头扎到余梦洲怀里,感激而疲惫地停顿了很久。
“去吧,”余梦洲拍拍它的脖子,“别留在这里,以后你会有好日子过的。”
辛苦了几天,到了今天,他们终于把这个养马场的活计干完了。
胡师傅抽了根烟,望着空荡荡的养马场。
“狗日的外行……这不是胡搞。”中年人喃喃地骂,“以为站在风口上啥都能飞,也不想想自己那猪脑子配不配。觉得养马跟养猪一个模式,可猪都还得吃点精饲料咧!啥先进养殖经验没有,光知道铺一地烂泥巴,澡也不洗,好点的草料也不买,不请人修蹄子,自己也不学,就让马在里头自生自灭……这球样还想赚钱卖高价,不损阴德就不错咧!”
余梦洲摇摇头“这个马场不算最糟的,起码愿意折价把这些马出出去,真要撒手不管,那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不管马,总不会让钱打水漂!”胡师傅啐了一口,“但今天你干的挺不错,回去咱爷俩整点小酒,给你包个大红包,啊?”
余梦洲笑开了“算了胡师傅,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刚安顿下来,家里什么都是一团乱,我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吧。”
胡师傅一思量,也不强拗着他,一点头“行!说是说,这两天确实都累了,你先回去,我也好好歇两天……哎哟,人都快散架咧!”
余梦洲笑了笑,他走到冲马的水管底下,粗略地冲了一下胶底靴上的脏污,把插袋围裙解下来,上面的修蹄工具依次放进工具箱,再朝胡师傅打了个招呼,转身便往自己的小摩托走去。
胡师傅望着他,不由叹了口气。
余梦洲个子高挑,远远瞧着,就像竹子一样挺拔。明明跟他一块儿风吹日晒,皮肤却不见黑,长得俊,气质好,一把力气更是让人惊奇,能干这行的,按理来说耐心也是十足十的,更别提小伙子一笑起来,脸上还有个酒窝。
这大好的条件,可惜……就是家庭条件太不好了。孤身一人,没有父母照顾,没有兄弟姐妹帮衬,这哪行呢?胡师傅见他老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也不禁惋惜。
余梦洲不晓得胡师傅的心理活动,他把赖以为生的工具箱放在脚边,骑着小摩托,就往自己的出租屋赶。
养马场的选址在偏远开阔的地方,只有一条粗陋的沥青公路连接着它与县城,傍晚的风徐徐吹拂,凉爽地吹干了他的汗,也将他身上的浊气吹走了不少。
他吐出一口气,心里实在不大好受。
这个养马场的情况不算常见,但也绝不算少见。自以为是的投资者觉得他把握了市场和财富的脉络,却又不肯沉下心去钻研,只是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那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亏钱,马受苦。
好在还有专业的马场,愿意折价收购这些奄奄一息,却没有重大病症的马匹,还请了修蹄师来料理它们……否则这些马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余梦洲一面想心事,一面放缓了摩托的行驶速度。
虽然这条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可他按照自己的习惯,骑得并不快,但是……
“这哪来的大坑啊?”余梦洲傻眼了,“来的路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他清楚地记得,来的时候,这条路还是很平整的,现在再一看,路面却多了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正正地挖在中央,叫人想看不见都不行。
真够邪门的……
余梦洲赶紧调转方向,从旁边绕着走。
行进到旁边的时候,他忍不住往下面瞅了一眼,这个坑确实深,里面似乎还冒着暗暗的火光,隐约可见席卷的浓烟。
什么鬼,天然气,还是下面的煤炭烧着了?
他摇摇头,正打算加快速度,离开这个深坑的范围,这个坑却骤然拉长了!
宛如一个下定决心,非要绊你一跤的恶霸,余梦洲就算绕着走,还是没能躲过它的祸害,他瞠目结舌,只来得及骂一句“我靠!见鬼了!”,便连人带车地翻下了坑。
吞下了一个人,一辆小摩托,深坑冒出一股满意的硫磺烟之后,便倏然闭合,再也不见踪影。
夜风吹拂,路面平整如初,一切都那么宁静安然,丝毫看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