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萨迦仍然睡着,云池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了,还是在害羞地闷着。
但是管他呢,云池耸耸肩,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豁然,反正我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覆水难收了诶嘿。
他掀开萨迦瀑布般厚重的白发,照常爬起来,照常洗漱,照常抬头看看冰镜里的自己,照常……
等一下。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小心地偏过头,扯起自己的耳朵。
这是什么东西?
——冰镜当中,几枚金色的长印均匀排列,在他的耳垂和耳廓上标了一圈。并且这种金色不像是单纯涂上去的,它就像日光在溪水上的折射,散发出跳跃的、流动的光辉。
云池的嘴角抽了抽。
“萨迦,”他叫道,“别睡了,你快来。”
半晌无声,云池拔高了声音:“萨迦——快来!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了!”
等了一会,一个吭哧吭哧、脸颊微红、目光闪躲的神明大人过来了。
“……怎么了?”他小声问,很明显,还不太敢看云池。
“在这儿,”云池凑过去,本想踮起脚,让萨迦瞧得更清楚一点,奈何对方太高了,再怎么踮脚也是无济于事,云池只好往他肩膀上一拍,“你下来点,不然看不到。”
萨迦乖乖地弯腰,云池揪着自己的耳朵为他展示:“喏,这个,金金的,看见没?这是什么东西?”
萨迦皱起眉毛,眼神凝重了起来,他小心地捏住云池的耳垂,思索了一阵,忽然想起这是他昨天早上磨过牙的位置,立刻像被烫到了一样松开手,脸更红了。
“这、这可能是我……”萨迦的舌头似乎打结了,“可能是我的……牙印……”
云池愣住了。
牙印?有可能吗,你们神的牙齿还有这种功能呢,咬上一口,居然能留个纹身一样的印子?
看到萨迦这副马上要冒烟的模样,云池咳了两声,也不好说什么了。
“算啦,”他小声说,“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又不难看,牙印就牙印吧……”
一人一神坐在餐桌前面,各自都揣着心事。云池心想,这就算互相说过喜欢了吧,那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一般表白进行到这个阶段,普通的情侣就可以随便打情骂俏、卿卿我我,介入对方的生活。等到双方磨合得差不多了,便可以开始考虑步入婚姻殿堂,从此不分你我、彼此照料,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萨迦还是大海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亲密得不能再亲密了,吃在一块,玩在一块,晚上要睡觉了,仍然睡在一块。云池出去采买闲逛,萨迦为他安排保镖和帮手;萨迦在屋子里翻出肚皮,也是云池为他从头到尾地梳理毛发……
待到萨迦变成人形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就连凡尘俗世中的夫妻,都未必有他们这么粘糊。
这就是说,他们的相处方式,在互通心意之前是什么样,互通心意之后还是什么样。他们老夫老妻般的日常生活,是不会因为关系的改变而改变的。
“萨迦……”
“云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
“你先讲……”
“你说吧。”
萨迦望着他,沉声说:“对于你来的那个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云池眨巴眨巴眼睛,听他接着说:“我知道,比起天地开辟不久才形成的卡勒瓦,你的星球肯定要更加繁荣、先进,况且那里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如果你还想回去,我可以……”
“没有家的人就像无根浮萍,到哪都能随遇而安。”云池打断了他的话,“对我来说,家不只是房子,一个栖身之所,最重要的,是家里有我可以期待的人。有了这个人,房子才能被称之为家。”
“我的家就在这里了,”云池低头喝了一口热粥,“别的地方,实在没什么意思。”
萨迦深深地望着他,沉默了很久,才压低声线,掩饰自己喑哑的嗓音,说:“我……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那我们就算是相互喜欢的情侣啦?”云池抓了抓头发,“可我完全不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你知道吗?”
“你以前没有类似的情感经历?”萨迦有些好奇,因为卡勒瓦人族的平均寿命只有六十岁,通常,他们会在十五岁的时候订婚,十六岁的时候婚嫁。抛去身体的年龄,云池已经二十三岁了,他难道不曾喜欢过别人么?
云池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我奶奶……就是我的管家,她去世以后,我心灰意冷,连学都不上了,背着包开始满世界乱跑。也就是爸妈留的钱多,才能由着我这么造。头两年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懂,到处瞎逛,其实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至于一静下心来,就想着世界之大,我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我爱的,爱我的人全躺进了地底,留下的都是打算专心吸我血的害虫。”
“害虫?”
“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戚。”云池冷笑了一声,“算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干这行,我早留了遗嘱,我要是意外身亡,留下来的财产全捐给公益组织,半个子儿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萨迦怜惜地看着他,想把他抱过来亲亲搓搓,但是立刻被云池用粥碗惊恐地挡住了:“唉唉唉干什么?”
萨迦无辜地说:“你看起来很需要安慰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不许亲热!”云池涨红了脸,“吃饭就好好吃饭,跑去吃别人的嘴是怎么回事,不行!”
“哦。”萨迦有点失望,但还是听话的没有再动,打算等吃完早餐了再亲亲。
清晨的时光静谧安宁,饭后,萨迦变回大海獭的形态,把云池抱在毛绒绒的肚子上,仰躺着漂在海面晒太阳。
阳光惬意地照射下来,暖暖和和地妥帖着人的皮肤,萨迦忽然说:“那就这样吧。”
云池:“嗯?”
萨迦沉思着说:“在你之前,我也没有喜欢过别的神,或者别的人。其实主神是有命定的妻子的,可第二代的诸神同为海底诞生,于我而言,更像是兄弟和姊妹。我是一族的大家长,只需保护祂们,引导祂们,无需考虑多余的关系……”
“就这样吧。”萨迦又重复了一遍,“既然你和我都不明白下一步要做什么,那我们就顺其自然,慢慢地来好了。你看,在这里晃着晒晒太阳,不也是很美好的一天吗?”
云池笑了。
“是啊,”他赞同了,“反正……时间还长着呢。”
.
岛上的光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了第二次与陆地接触的日子。
除了云池,萨迦并不乐意对着外界展露自己人身的形态,他仍然变成一只白海獭,把云池背到了浓雾翻涌的边界。
“和上次一样,我会尽快回来,”抱着萨迦的脖子,云池承诺道,“到时候,咱们就有新的壁炉用啦!”
萨迦也抱紧了云池的身体,用湿漉漉的黑鼻子,在他耳垂处的金痕上留恋地蹭了蹭。
虽然他也不清楚这种金印的原理,但萨迦真的很高兴,幼崽的皮肤上可以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这是无声而又强力的宣告,证明云池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好,我会等你的。”萨迦说,“有什么事,就请呼唤我的名字。”
云池笑着亲了亲大海獭毛乎乎的腮帮子,又挥了挥手,便慢慢走进了无边无涯的雾气里。
孤岛停靠的位置是无法固定的,上次可能还靠近阿斯托城邦,这次就离它有十万八千里远了。云池上了岸,先左右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发现远方炊烟袅袅,于枯枝稀疏的林间盘旋升起。
和上次不同,这次的炊烟数量众多,不像是几个旅人能点燃的数量,云池拂开树枝,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落雪,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小小的渔村。
云池在树后面观察了一下,不禁有些瑟缩。
这个渔村的规模不大,但是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放着尖利粗糙的漆黑鱼叉,叉柄上的鱼血旧层添着新层,将缠绕的布条风干成了坚硬的棕褐色。
万一这里渔民的戒心和上次的旅人一样强,那自己挨叉的风险,可就太大了……
想了想,云池还是决定小心为上,他眼尖地看到一条小路,便绕着圈,沿着小路摸到了路口。
好,这下应该没问题了。
他放心地从口袋里掏出蓝宝石,按照上次的方法,再次召唤出岩延。
泥浆巨人的身体缓缓缩小,凝聚成高大的人形,岩延的脸上带着微小的笑意,对云池说:“您来……了。”
他的声音有片刻的凝滞,只因云池耳垂上的金印,在魔怪眼中,便如平地升起的一个微型太阳,耀眼得无以复加。
这个印痕充满了冰海之主的神息,稍微向前一点,岩延仿佛都能感受到神祇以冰冷无情的目光,凌迟着任何妄图靠近云池的生灵。
这是什么东西?
感觉到他僵硬的视线,云池急忙放下耳朵后面的头发,遮住金印,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恐怕还得麻烦你啦。”
印记被遮住,岩延一下就能呼吸了,他咽了咽嗓子,低声说:“能为您服务,是我等的荣幸。”
“这次来,我主要是想买个壁炉。”云池说,“你应该知道哪里有吧?”
岩延点点头:“是的,大人。距离此地不远的撒玛尔城邦,有出色的铁匠和……”
他话未说完,一道透明的影子,便乘着无形无色的狂风,降临在岩延面前。
“魔怪,我乃西风!”那影子扭曲万物的形体,并且根植于万物息吹之间,朝岩延发出宏大的指令,“你不可带大人前去撒玛尔,只因那里是风暴之神罗希治下的领地,带他速速折返罢!”
“岩延?”云池好奇地望着他,“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