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春分,河冰开始消融,柳条开始返青,在轻风里如同柔韧的琴弓。所有的花枝,都鼓胀起苞蕾,孕育和绽放,希望和畅想,成为一个季节的主题。
早上,邵勇从车上下来,夹着手包,往里走。拐进走廊,就见四萍穿着一件红格毛呢大衣,一双棕色马丁皮鞋,披散着长发,化着淡妆,挎包鼓鼓的,等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邵勇暗暗感叹,恋爱中的女人就是与众不同,就像一朵茉莉花,满身幽香。
邵勇紧走几步,边掏钥匙,边打趣四萍:
“哟!打扮这么好看,想约我吃饭啊!”
“是吗?真的那么好看?”
四萍心情不错,伸展臂膀,原地转了个圈。邵勇打开房门,一伸胳膊,摆出个请进的姿势,笑道:
“好看!好看!我们的连双同志一定会满意的!”
“那是当然!也就我瞎了眼睛,看上他。”
四萍翻了个白眼,捂着包,从邵勇身前经过。看邵勇办公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书刊、文件,故作惊讶道:
“邵大厂长,你的办公桌真的好乱啊!”
话没说完,人已经飞过去,开始拾掇。邵勇放下手包,也开始动手打理。四萍不解地问:
“办公室不负责你屋的卫生打扫吗?怎么会让你一个大男人收拾屋子?”
“这个不怪办公室。是我交代他们一周收拾一次!”
邵勇风轻云淡,并没有把环境卫生太在意。他不让办公室收拾卫生,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一个是不想把自己惯坏了,一个是保守商业秘密。平时,没有人不经允许,能够走进他的办公室。
打扫完卫生,邵勇请四萍坐下来,指着四萍的挎包问:
“你们女同志背个鼓鼓的包,都装什么啊?”
“你没看春杏她们的包啊?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四萍神秘兮兮地一笑,片刻,又改了主意,认真道:
“俺可是积极响应号召,把集资款带来啦!”
“是吗?没看出来啊!你还是红星厂的一个富婆啊!”
邵勇看四萍对集资的事儿这么上心,心里很是感激。四萍见邵勇高兴,补充一句道:
“这是俺和连双凑的。连双说,只要是你想干的事,准没错。我们不支持你,支持谁啊!”
“谢谢你们这么信任我。托你给连双带个话,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不仅让你们的钱和存银行一样保险,我还要在年底,给你们一个大大的红包。”
“有红包,当然好!连双说啦!俺们不图那个,只要能帮上你,比什么都强。”打住话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不说这事。俺过来,是来向你汇报二菊的事儿。”
“二菊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说,我听着。”
邵勇正襟危坐,摆出聆听的姿态。四萍把挎包摘下来,放在身旁,开始讲述:
“四萍这几天,一直和金晓阳在一起。你和金晓阳的关系,二菊又不是不知道。我猜她是磨不开跟你说,就来了个不辞而别。听说她和晓阳在鞍阳城里买了房同居了。”
“糊涂!”
邵勇一皱眉,惋惜道。
“是啊!开始俺也不理解二菊会走这一步,可想想就明白了。晓阳人长得帅,当团支部书记那会,二菊对晓阳就有好感。只是当时晓阳眼眶子高,没看着二菊。”
“这几年,晓阳突然和凤玲结婚,生了个闺女,老金家除了晓丹护着她嫂子,谁把凤玲放在眼里。婆婆不待见,总给凤玲脸子。凤玲能跟谁说?只能跟晓阳说,可晓阳又跟他妈一条藤。凤玲干受气。凤玲是什么性子?在刺绣厂那会,你又不是不知道。”
“晓阳不当团支部书记,出去到他舅厂子,干过一阵以后,性情大变。整天在外花天酒地。凤玲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可晓阳这回把本堡的二菊划拉到手,凤玲再大度,怎么可能再忍?”
“闹离婚啦?”
邵勇皱着眉头,追问。四萍冲邵勇笑笑,道:
“还想听不?想听,得先让我喝口水。”
邵勇起身给四萍倒水,四萍赶紧过去,抢过来,自己给自己倒上,又坐回沙发,喝了一口,接着道:
“凤玲没有跟晓阳闹离婚,而是去了二菊家,跟二菊的家人,干了一架。凤玲虽说性子烈,可她哪是二菊一家人的对手,被打了几下,吃了亏。”
“凤玲婆家不出面,惹怒了娘家人。娘家人替凤玲出头,找到村里,可凤玲是主动找二菊家秽气,凤玲虽说吃了亏,却不占理儿。凤玲娘家人落了面子,就打上二菊家门,两家乱打一通,伤了几个人。公安派出所这会才来。”
“怎么处理的?”
南大洋出这档子事,邵勇心情特别沉重。四萍喝了口水,接着道:
“你别着急,热闹着呢!听我慢慢跟你说。”
“二菊的爹、哥哥和弟弟,凤玲的爹、两个哥哥,都被公安局带走了。起先二菊家咬着凤玲娘家人是来灭门的,所以才操了锄杠和耙杆。可凤玲娘家人是空手去的,被打得又重些,公安局怎么会听他们的?”
“凤玲娘家人仗着吃了亏,告二菊家人持械行凶,要求公安局做伤害鉴定。后来,公安局把案子推到村里。你六哥出面,做了调解。二菊家多破了些财。”
“事儿压下来就好!”
邵勇长舒了一口气。
“哪啊!凤玲的性子,你想随谁啊?她妈可不是饶人的人!她们家在二菊家吃了亏,那不得想办法找回来!事情出在金晓阳身上,这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吗?只是凤玲起初糊涂,去找二菊发泄。有本事,管住金晓阳啊!”
“许是回过味来,凤玲她妈和她俩嫂子冲到老金家,两家亲家又吵吵起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晓丹也参与啦?”
邵勇惊异地问。他担心晓丹,更关注晓丹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四萍赶紧摇手,道:
“晓丹没有。两家打架,晓丹在学校呢!等她知道,赶回来,她妈气得小发昏,她爹的脸被挠个满脸花。她嫂子抱着她侄女回了娘家,总之,是一地鸡毛。”
听晓丹没事儿,邵勇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可在整个事件中,两个关键人物却一直未露面。他们都躲哪去啦?邵勇带着疑惑继续追问:
“晓阳和二菊心就那么大,在外面躲清静?”
“二菊和晓阳,能一点不知道吗?俺猜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况且,人又没有事,也不用着急。他们一定是等几家人,都消了气,才好出现吧!”
四萍说了一大堆,这会儿,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捧着杯子,喝起水来。邵勇想了想,担心地说:
“二菊家就没找晓阳家讨了说法?”
“二菊怎么说,也是第三者插足。都在一个堡子住着,娘家人还是要脸的,暂时没有动静。可不保以后也会这么安稳。”
四萍的回答,完全符合邵勇的预期。天上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地上暴风雨迟早会来的。
凤玲离家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晓丹骑车到刘柳镇来,没有到红星厂,而是直奔货场,找她哥金晓阳。
晓阳和二菊在城里住着,一直没回南大洋,可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他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满面愁容,英俊的国字脸上,似乎也有了一些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晓丹进了院子,不等碰上的晓刚问话,把自行车扔给晓刚,风风火火,推开晓阳的办公室,劈头就问:
“哥,你在这里躲清静,可你知道家里都变成啥了吗?”
“我这不是生意忙吗?怎么说是躲清静?”
晓刚心虚地墩着桌子上的一叠票据。这是昨天二菊送过来的。晓丹来,正好借此掩饰。
“你照镜子,瞅瞅你现在的样子,哪还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自作自受!”
晓丹这时才看清晓阳的脸,心里不禁一疼。
“我的事,你别管。你也管不了。”
晓阳不想被妹妹责难,想从一开始,就封住晓丹的嘴。可晓丹并没有绕开走的意思,质问晓阳:
“我别管?我也不想管啊!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打离开南大沣,你的变化有多大吗?人可以轻狂,可以骄傲,可以嫉妒,可不能突破道德底线,去干违背天理伦常的事!”
“晓丹,注意你说话的语气!我是你哥,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晓阳挺了挺腰杆,不满地向妹妹回击。晓丹却不以为意,冷笑道:
“教训你?你知道爹,因为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吗?脸被抓得一道一道,整天躲在家里,没脸出门?你知道吗,因为你,现在还躺在炕上吗?你知道,嫂子和侄女,已经离家出走了吗?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你毁啦!被你的盲目自大,被你的颐指气使,被你的恬不知耻,毁啦!”
“啪!”
晓阳怒目跳起,抬手一个嘴巴,狠狠地扇在妹妹晓丹的脸上。一条红色的蚯蚓,从晓丹娇艳的唇角流淌下来。晓丹委屈地抽泣着,一双鲫鱼般水灵活泛的大眼,满含幽怨与哀伤。她看着晓阳,如同看着一具行尸走肉。她突然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声嘶喊:
“打啊!你打啊!如果你能让这个家好起来,你来打啊!”
“少他妈来管我!你有什么权力管我?我是你哥!你先把自己管好!你和邵勇不清不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晓阳扭曲着脸,咬牙切齿。
“我喜欢邵勇,邵勇就是比你强。他至少没有像你,娶了媳妇还在外面勾三搭四!”
晓丹满面泪水,冲着他哥喊。听见晓阳屋里的动静,晓刚和泰安急急忙忙跑过来,见盛怒中的晓阳,向晓丹冲过去,赶紧上前一把抱住。晓刚慌急着呼喊:
“哥!哥!你疯了吗?干啥打晓丹姐?晓丹姐是你妹妹!亲妹妹啊!”
“亲妹妹又怎样?她无权管我!敢管我的事,看我揍不死她!反了天了呢?”
晓阳在晓刚的怀里挣扎着,对挡在面前的泰安踹了一脚,喝道:
“你给我闪开,我今天非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不可。爹妈惯她,我不惯她!”
泰安吃疼,瘸着被踹的左腿,回怼道:
“你就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好的妹妹,不知道心疼。要是我妹妹,我成天把她捧起来。”
“你给我滚!给我滚!”
晓阳瞪着通红的眼睛,向泰安咆哮着,使劲摇晃着身子,向晓丹冲过去。晓刚死死抱着晓阳,情急之下,朝晓丹喊:
“姐,姐!你快走啊!我哥他疯啦!”
晓丹瞧着暴怒的晓阳,瞧着晓阳令人恶心扭曲的脸,咬了咬牙,一跺脚,扭身离开了。她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崇敬,那么引以为傲的哥哥,现在却如此陌生,如此丑陋,如此令人作呕!
晓丹离开以后,晓阳被泰安和晓刚一通数落。满肚子火气的金晓阳,拿了手包和车钥匙,踹门而去。
金晓阳负气出门,开着大林肯回了鞍阳。早高峰已过,街上空空如也,林肯车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破空而行。晓阳脑袋里乱糟糟的,精神有些恍惚,一个没注意,迎着十字路口的红灯飞驰而过。
岗亭里的值班警官,看着一辆黑色林肯呼啸而过,简直看傻啦!使劲眨眨眼,晃了晃脑袋,才确信,不是幻觉,是真有人闯红灯。今天值班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官,担心林肯一路跑下去,会出事故。他一边联系下一岗亭拦截,一边发动警车,打开警报,一路警灯闪烁,在后面紧紧追赶。
警报刺耳,把金晓阳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放慢车速,把车向右侧靠,让开主车道。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斜着停在了晓阳车前,晓阳一个急刹车,把车踩住,心中刚渐平息的火气,腾地又被点了起来。
“下车检查!”
警官过来,伸手敲了敲晓阳的车门。晓阳不知所谓,摇下车窗,不解地问:
“警察很牛逼吗?说检查就检查!”
“你怎么说话呢?下车!”
警官盯着金晓阳。没想到,闯了红灯比秃尾巴狗还横,不是抢戏了吗?这样的话,本该是自己说的,现在怎么让一个违章司机说了?
“好!你等着!”
晓阳怒气冲冲,推开车门,从车里钻出来。警官以为晓阳下车,是来接受自己的训诫处罚,根本没有防备。有心算无心,这下可吃了亏。金晓阳靠前一步,抡起胳膊,上去就给了警官一巴掌。抽得警官转了个身,懵了。
没等警官反应过来,金晓阳跳上林肯,车子往后倒,调过车头,顺着原路往回开。打了警察,金晓阳知道闯了祸,一脚油门到底,车像箭一样,向前冲去。可毕竟警察车多,警笛声响成一片,最后在鞍阳钢铁公司墙外,一辆警车截住了金晓阳。
警车里下来俩警官,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个子都不算高,他们看了看晓阳车牌,交换下眼色。年轻警官,上前敲了敲窗玻璃。晓阳没有下车。他拿出大哥大,把电话打给老二。马崽子死了以后,老二一帮人就跟了晓阳。
“赶紧下车!接受处罚!”
年轻的警官冷着脸,命令坐在车里的晓阳。
“你知道,今天事件的性质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只听说警察打人,没听说人打警察。你小子还真愣啊!”
中年警察拍着另一侧的车窗玻璃。
“赶紧下车,听见没?再不下车,我可叫拖车,把你连人带车拖走啦!”
年轻警官不耐烦,大声威胁。
好汉不吃眼前亏。晓阳知道下车,准没好,只好装傻充愣,摆起了肉头阵。可心里着急,暗怪老二等人,怎么这么拖拉,还不快点来?
双方正在僵持,就见从公路一侧的棚户区里,黑压压涌出一群人。就像一滴墨汁,滴在了一盆清水里,慢慢扩散开,把林肯和警车围了起来。叫老二的黑大汉,人高马大,晃动着身子,挤到林肯车前。年轻警官情知不妙,喝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少管闲事,赶紧散了!”
“我们在执行公务,闲杂人等,赶快离开!”
中年警官撂下脸,声色俱厉,大声呵斥,想镇住这帮闲汉。
老二却嘿嘿傻笑着,耍着赖,不向后退,反向前进,探着身子,往车里看。晓阳看到了老二,冲老二点点头。老二皮笑肉不笑,朝晓阳眨眨眼。年轻的警官瞧在眼里,直接推了一把,斥道:
“你跟车里的嫌犯干什么?想一块抓起来啊?”
老二被警官一推,黑塔一样的身子,顺势向后踉跄几步,左脚绊右脚,摔了个腚墩。老二摔倒,坐在地上大喊:
“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外围有响应的小弟,紧接着高喊:
“警察就可以打人吗?”
“为什么无故打人?”
“你们是什么警察?”
“还有王法吗?警察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他们是假警察!警察怎么可能打人!”
这帮闲汉一拥而上,起着哄,往中间挤。两个警官见势不好,赶紧退回到警车旁,拉开车门,慌里慌张地钻进去。可外面的闲汉不依不饶,围着警车拳打脚踢,嘴里喊着:
“下来!下来!他们是假警察,把他们抓起来!”
“滚下来,该死的!敢假扮警察,胆大包天啦!”
老二从地上爬起来,在后面使坏,悄声吩咐:
“把车推旁边的沟里。”
十几个壮汉悄声耳语,扒拉开众人,一齐上手,喊着号:
“一、二、三,走!”
车被推起来,缓向沟边斜。车上的警官要刹车,可已经晚了。警车摇晃着,一头杵进路边的沟里。没翻,人没伤着,已经是万幸。
晓阳知道惹了祸,把车交给老二处理,转身钻进棚户区,从另一面出来,截了一辆出租车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