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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初雪那天,日江红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热闹非凡。
    酝酿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终于摆上架,随即吸引了许多闻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种类虽多虽好,却是适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选择,自是会图个新鲜。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拢嘴,收钱收得手都酸了。望着络绎不绝的来客,他真心觉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烧几炷香,多谢祖宗庇佑,多谢大哥生得一副商人头脑,多谢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谢远在福平的小妹没给人惹麻烦。
    季节入冬,他的心情却像春天,像蝴蝶,飘扬、飞舞,飞舞、飘扬
    拉开香行后门而入,陶知方看着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诡异笑容,皱起眉,一掌往他后脑勺拍去。“正经点,你这模样,会吓着人的。”言语间是斥责,语气却温和。
    “大哥,”陶三抚抚后脑,朝大哥点了点头,随即眼神一飘。“知道啦。可见这光景,能不开心吗?”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几个常来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狰狞地抢着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极为风雅好闻,若是姑娘买了送给心上人,相拥入怀该是多么心情愉悦只不过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鲁当成好戏,这心态真该改改。
    他摇摇头,说了正事:“福平来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观海茶楼一趟,过午方回,店里劳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说好要把小妹带走两年,该不会是反悔了?若小妹这时回来,见到店里热闹得紧,不知又会露出怎样万般无趣的表情来杀风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着,脸色有些沉。“是福平县的魏师爷。”
    “喔”语尾拉得长,陶三回忆着这号人物。“可是那个长得一副文人脸、眼神却有点奸又有点狗眼看人低的师爷?”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颔首。
    “明白。”陶三也点头。“大哥辛苦了,有什么事就交代给我和堂弟吧。”
    摇摇头,陶知方交代了几件事,便由后门离开。
    每月按时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迟了,他心中不安,提笔写了封信给老友,想问个详细,怎知等了许久没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师爷。
    多年交情他哪里不懂兰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当面对面说;有重大的事,断不会写在信中,这是在京中朝中待过,被逼出的谨慎。
    兰舟人未到,但唤了魏师爷来,是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么事她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乱猜想,直到来到望得见海的茶楼,掌柜领他到僻静的位子。那儿,魏师爷已在等待。
    魏鹰语见陶知方走来,起身相迎,吩咐掌柜上了茶,便道:“陶爷请坐。”
    若他没记错,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来眼前人的迟疑停顿,陶知方暂时还未坐下。
    见状,魏鹰语心中有数,起身作揖道:“去年鹰语有所得罪,还望陶爷莫要往心里去。”
    并非所有人都如兰舟,打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人以阶级去区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师爷,已是真心不介意与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师爷客气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请他一同入坐。
    那时,掌柜上了茶,为两人勘满才退去。
    魏鹰语看着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模样,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响吧。他说着:“大人差鹰语前来,是怕陶爷担心。过去几个月,福平发生许多事,也当对陶爷当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眯细眼。
    魏鹰语停顿了会,才将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离京,人是离了,围绕着大人的争斗却是带到了福平。鹰语与贾立,一个受命刑部钱大人,一个受命大理寺陈大人,紧咬大人不放,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册。”话说至此,他稍停,只因见到陶爷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听;陶知方在大理寺为官时,便是藉此避祸?
    陶知方没有回话。
    陈、钱两位大人的明争暗斗,在朝中人尽皆知;这些年兰舟身边的人物复杂,各怀鬼胎,也亏得他能与两方人马共处,多年相安无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这一层,断不会应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浑水。
    “数月前陈大人有了动作,”陶知方不说话,但仔细听着,因此魏鹰语继续说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杀害,贾立叛离,阿九受了伤。”
    “什么伤?”陶知方双手在桌下腿上紧紧楸起,沉声问着。伤到无法写信回家?兰舟也伤了?伤了手还是脑,所以没有早点通知他?
    陶知方会动怒,是人之常情,魏鹰语仍将事情诚实道来:“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伤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调养数月,如今已无大碍。”
    事情过了那么久才肯派人前来,陶知方冷声问着:“还有呢?”
    被那一双正气眸子瞧得有些心虚,魏鹰语清了清喉,才接着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分,也暴了身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半晌,才问道:“该到日江,对我说这一番话的,不是兰舟吗?”老友不亲自前来,是不敢面对他?
    陶知方没将怒火发在他这传话人身上,是好脾气,魏鹰语在心中赞他冤有头债有主。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京城。”
    闻言,陶知方一顿。
    当初潇洒离京,不就是为了远离朝中喧扰?兰舟心思深沉,却曾怀抱理想,是因不断牵连无辜,才起了去意。或许当年他想过褪去官袍,隐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长大的贾立,才顺着陈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着一丝盼望,盼在乡间,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尽力厘清真相。
    此时上京,他岂不是又将自己投入了一锅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会阻止,因为,他猜得到兰舟此举,出自什么样的想法。
    一年前兰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后藏着官场打滚半辈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将小妹交给他。今日来到日江的不是兰舟,他的私心却显得更清楚明白了
    兰舟可想过,若他这做大哥的不允呢?
    还是,老友又在赌,赌他会将家族利益摆在前头?
    陶知方默然,只是将视线从魏师爷脸上移开。手边架得极低的横栏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魏鹰语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实道出一切,陶爷会做个明白人。一个阿九,换一家平安,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做。
    接下来,他只要回到福平,数着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鹰语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说明了世间的道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最后的赢家,是钱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扬了嘴角。
    从镶金边的窗棂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细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绽放,随即又融去。
    手边上等木雕桌椅,铺着手工精绣彩缎,细看所有图样、纹路配合着季节,选色较春、夏单调,却是用上了各式的绿,深浅交织,意寓松柏长青。
    江兰舟一身靛色长袍,手中捧着今年官窑上呈的精巧杯子,双眼落在其上山水与一叶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着麻油小瓶,只是远观,不敢亵玩的模样。
    笑意爬上那白净脸庞,他啜了口杯中晶莹的新茶。
    “兰舟。”一人步入花厅,身着华丽官服,扬声唤着。
    江兰舟立起身,恭敬见礼道:“下官见过钱大人。”
    “免礼。”钱大人一挥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爷说话,耽误了时候,让你等着了。”
    “钱大人这么说,是要折腾下官了。”江兰舟呵呵笑着。
    钱大人也跟着呵呵大笑,点头道:“离京几年,京中这虚伪应对,你倒还能习惯。”
    “尚可。”江兰舟回着话,一边为钱大人添了茶。“几年粗茶淡饭,入了京,上隆兴客栈吃了顿油浇鲈鱼、鸭油烤鸡、脆肥乳猪,身体也没半点不适。”
    闻言,钱大人更是笑得差点岔了气。“兰舟胡说,鹰语道你在福平府里聘的可是易离出名的厨子,纵然在偏乡,也是颇为惬意”
    “钱大人见笑了。”江兰舟应道:“下官出身易离,不过吃吃家乡味罢了。”
    钱大人仍笑着,片刻,才正色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兰舟。虽然我明白,这回若不是陈大人沉不住气,或许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闲来下棋,笑看几个偏乡知县发梦。”
    鹰语定期回报府中情形,对于远在福平之事,钱大人自然了若指掌。
    江兰舟点点头,语带同情地道:“那么就可怜了鹰语了。”
    “那小子可是自请随你到福平,有什么可怜?”钱大人摆摆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过,他是为我效命,这一点我不会忘。”
    钱大人一向赏罚分明,底下人尽忠几分,他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钱大人会派鹰语跟着他,多少也是为当年一场意外波及无辜做点补偿,所以,山中遇袭,鹰语不只护他,也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钱大人为他做的,江兰舟不会装作看不见。
    “这块玄铁令牌,鹰语一直带在身上。”江兰舟从袖中取出那日鹰语用来吓唬齐玉衙门上下的令牌。刑部侍郎之位长年悬着,是为谁?能说服皇上将此事一再搁置,可想而知钱大人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钱大人看着他将令牌放在桌上,向自己推来。
    在话说清楚之前,此令牌尚不能收。江兰舟道:“下官曾经想以一本名册换得刑部一职,起因是见久了在上位者因贪婪无度,频频露出弱点给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紧机会要挟在上位者,以达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捡点,便让陈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陈大人行为愈发嚣张,他手中握的名册渐厚,成了最佳筹码。
    官场打滚一生,钱大人还没见过为官不贪、不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谋事,需要银钱打通关卡,需要人脉互利,不单是官场如此,百姓从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陈大人所为已是过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将大理寺的密探做为己用,表面上巩固其在朝中地位,实则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兰舟原是陈大人最得意的门生,会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大人不会听不懂他话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个大理寺,兰舟不会委身待着。有提拔之恩的老师都能背弃,要留住兰舟,并非易事钱大人心中想着,放了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监督,是自讨苦吃吗?
    嘴角勾了勾,钱大人道:“你入官场还未有我与陈大人来得久,已能摸清自身的路,实属不易。兰舟,上行下效,是执法之本。我本望你入我刑部撰写法典、订定法则、监督执法,”他瞄了眼手边的玄铁令牌,说道:“自有你发挥之处。”
    “刑部在大理寺之上,大理寺在各州之上,一层压一层,压在最底的永远是百姓。”江兰舟轻轻问着:“大人,这是上行下效,还是职权之争?”
    这胆识,在陈大人面前,岂不是自讨苦吃?钱大人听着他的话,没有反驳。说法不同,做法不同,但他们想达成之事是一样的。只是世上能事事不违心之人毕竟是少数。
    “当年离京,钱大人说过下官天真得卑鄙。”江兰舟唇微勾,双眼落在令牌上,眼露一股自责,道:“然而最卑鄙的,还是自命清高者吧。”
    他作戏,总有三分真;言辞犀利,却又适度显示自己的错误与弱点。
    兰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能屈能伸,不随波逐流也不自恃过高,可以说是伸屈自如了。
    “你确实卑鄙了许久。虽是迟上几年,可如今入我刑部,你我能一同做的事尚多。”钱大人顺着他的话带出了重点:“只不过当年你有名册,今日你有什么呢?”
    闻言,江兰舟觑了眼后方笔墨,笑道:“可否一借?”
    钱大人挑了挑眉,虽不明就里,仍道:“请。”
    江兰舟起身取了纸笔,回到钱大人身前,墨黑的字,落下一个个名字。
    “这”钱大人读了前几个人名,瞠大了眼。莫非他能将名册中所有人名默出?
    “下官的长处之一便是记性好”将纸张递出,江兰舟道:“这是安于七王爷府中之人。”钱大人与七王爷最为交好,追了几年总该给点交代,否则七王爷心急起来,对钱大人没有好处。
    钱大人敛了笑容。今日七王爷将他招去,说的,便是此事。“我如何知道这不是你随手乱写?”
    “下官所写是真是假,钱大人心中有数。”江兰舟相信七王爷与钱大人早已瞄准数人,只是未能确认。王府中人多世代侍奉,若是冤枉了谁,只会让其他下人心生不满,就因此,七王爷才迟迟未有动作。
    “就当这是真的吧。不过”钱大人见他停笔,沉吟半晌,失笑道:“三年前兰舟只要顶戴,我还当是赚到了。说吧,如今你这随手写来的名册,我又该用什么来换呢?”
    江兰舟噙着微微笑意,与钱大人对视着,将手盖上了他推过来的玄铁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