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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第141节
    梦境里的幻影说:“我不想你后悔。”
    现实中的谢长明轻轻地为盛流玉戴上镯子,镯子落在手腕上的那一刻,他慢条斯理道:“我不想你后悔。”
    盛流玉的呼吸莫名一滞。
    谢长明看到盛流玉才睡醒的,蒙着一层雾气的,湿漉漉的眼睛,他就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己,自己的心似乎也变得柔软:“我不是好人,可你是。”
    如果他们同千万人同时陷入危险,谢长明会选择将盛流玉放在身边,让他变成小鸟被揣进袖子里,救出那千万人。因为如果他不救,盛流玉就要救。
    也不算是妥协,是他心甘情愿。
    谢长明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托住小长明鸟的脸,像是对待一件很珍惜、很脆弱的宝物,连语调都是轻的:“你的一生是很漫长的,记性又那么好,我不想你的人生中发生任何一件,日后想起来会感到痛苦,后悔未曾做到的事。”
    小长明鸟很怕痛,很不愿意吃苦,从小就失去很多,没有得到过爱和陪伴,也没有被人悉心教导过,孤独地长大,可他的天性善良,作为神鸟承担着保护世人的责任。
    他总是这么做。
    离开这里,摆脱郑合升是很容易,可他们已经遇到了,以小长明鸟的聪明,不可能发现不了其中的异处。
    所以谢长明会留下来。
    盛流玉听完后怔了怔,他的目光落在镯子上那朵待放的花苞上,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了。
    半晌,他回过神,抬头看着谢长明,自言自语似的:“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盛流玉摇了摇头:“忘掉了。”
    似乎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谢长明微微撑着额头,看着他有点迷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是不是累了?继续睡吧,明天带你出去玩。”
    盛流玉躺回被子里,戴着镯子的手缓缓下滑,直到落在床沿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却依旧拽着谢长明的袖子不放,很舍不得似的。
    小长明鸟难得地,直白地撒娇:“好冷,你来陪我睡。”
    明明是春末夏初的天气。
    谢长明反握住小长明鸟的手,没有反驳,而是俯身吹灭了床头的烛火,躺在了盛流玉的身旁。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个人总陪着自己。
    小长明鸟这么想着,轻轻地、轻轻地往谢长明的怀里靠了靠,又很安稳地睡着了。
    第138章 以后
    谢长明醒的很早,外面的天还未亮,树影映在窗纸上,微微摇晃着。他一贯不需要很多睡眠,多余的时间用来练刀,绘制阵法,做了很多事。
    今天他却没有起床。
    因为盛流玉歪在他的怀里。他垂下眼,看到颈窝处的小长明鸟,也许是昨夜做了噩梦的缘故,眉眼更显得脆弱,似乎很容易被人突兀的惊扰。
    谢长明不想吵醒小长明鸟,心跳却逐渐加速,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心跳却大到像是要把怀里的人吵醒。
    想要吻他。
    谢长明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吻,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日上三竿,盛流玉终于醒过来。
    屋里很安静,小长明鸟用脑袋蹭了一下谢长明的胸口,不太愿意起床。
    谢长明看着他,心想如果早几年找到这小东西,说不定自己此时此刻连刀都不太能握得稳。因为他的自制力似乎也没有那么强,很轻易就被打败,只是看着小长明鸟,什么都不做浪费掉的时间也觉得愉快。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谢长明挑了挑眉,很轻地笑了一声:“你是小猪么,睡了这么久,还要赖床?”
    盛流玉是必然不可能承认的。
    于是洗漱过后,盛流玉被塞了点热茶水和几枚糕点,两人准备出门。
    管事的人就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见他们出来了,立刻走上来:“现在外面才经历过战乱,那些市井小民也不懂得规矩,怕是冲撞了贵人,不如派人跟着您,也方便些。”
    谢长明拒绝了:“我不喜欢。”
    其实这些凡人未必知道他们的来历,却很会看人眼色。谢长明对人笑的时候都很温和,很平易近人,是最容易结交的那一类人,可不笑时的眉眼是很寡淡的锋利,总是冷的。
    谢长明拽着盛流玉的手出去,他表现得不太顺从,很不情愿,踉跄了一下才迈过门槛。昨日来的时候,盛流玉来了幕离,不太能看得清面容,现在有人偷偷他好几眼。
    今天的天气不错,柳絮纷飞的季节刚过,他们没有坐车。方才的盛流玉看起来还很不情愿,他一贯很清冷疏离,只要冷着脸,什么都不做,都让人不敢轻易接近,怕冒犯了他,不需要很多演技。但走出那条宽阔整洁却僻静的路后,外面的街道便热闹了起来,许多人,许多摊贩,虽然四处都是战争留下的伤痕,倒下的旌旗,坍塌的木亭,被砍断一半的老树上依旧挂满了白色槐花。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谢长明从一家破败的店铺中买了包品质低劣的玉石,又一一绘制上阵法,再捏碎成尘灰,落在街道上。
    盛流玉有点好奇:“这是什么?”
    谢长明怔了怔,才同他解释:“一个阵法。这些尘灰只有很少的灵力,会附着在世间万物上,很少被人察觉。它们会随着人类的踪迹、野兽的脚步,或是跟着风,或是雨,飘散的很远。一旦有灵力反应就会立刻记录下来,传送到主阵法那里。郑合升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痕迹,因为他不是伪装成凡人,而是以修士的身份介入俗世的纷争的,也没有收敛身上的气息。”
    盛流玉听的很认真,点头道:“你会的这些,我都没听过。”
    虽然不太明显,但这已经是夸谢长明很厉害的意思了。
    这个阵法听起来厉害,但如果要跟踪别人的踪迹,实则有许多精准方便的法子可以代替。只是此时他们还不能和郑合升翻脸,这个阵法很难被人察觉,才拿出来用一用。这个阵法是从之前那个改进来的,别人自然是不会的。而这世上除了谢长明,大约没有人需要从万万人的世间寻找一只灵力微弱的小鸟,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些。
    这么多年来,谢长明为了找鸟,将这个阵法改进了无数次,以最少的灵力,寻遍了几洲,即使是修仙界的人都难以想象。
    这些盛流玉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一路上,谢长明除了隔一段距离就捏碎块玉石,就是买些吃食对盛流玉进行投喂。
    大多数时候,盛流玉都不会记自己吃了什么,喜欢吃什么,他不需要表达喜好,因为谢长明永远会找来新鲜的吃食,再根据从前的情况调整下一次的菜单。
    作为一个饲主,谢长明对这些驾轻就熟,小长明鸟被养的很好。
    盛流玉被填鸭式投喂得很饱,不愿意再吃,便要找谢长明麻烦,问他道:“你总是喂我,自己怎么不吃?”
    谢长明偏头看他:“你每一样都尝了点,剩下的难道都扔了吗?”
    盛流玉只当作听不到,反正他现在是双耳失聪,没理会谢长明的话,兀自走到一个卖云吞的小摊贩那里要了一碗云吞面,拿了枚金叶子给他。
    那摊主倒是很眼馋那枚金叶子,但终究愁眉苦脸道:“公子,这怎么找得开?”
    到底是不肯收,最后还是谢长明付账。
    盛流玉将金叶子丢给谢长明,坐到那棵开满槐花的树下摆着的桌子等云吞面。
    云吞面还未好,一位背着箩筐的大娘先走到了他们俩面前。
    那大娘生的一脸苦相,日子过的大约也很是愁苦,见到客人时还要堆满笑,捧着金黄的枇杷递过来:“自家种了十多年的枇杷树,回来的时候院子都荒了,唯独这枇杷结的很好,小少爷要不要尝尝?甜得很。”
    于是,谢长明剥了一个给盛流玉尝。
    那位大娘的腿脚不太利索,又走了整个早晨,才卖了一点枇杷,累的直不起腰,盛流玉又为她点了一碗云吞,她便也缩手缩脚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难免对好心的小少爷讲起自己的苦命事。
    她的丈夫、姊妹、孩子全在这场战争中死光了,最后只留她和她一个小孙女运气好,逃过一劫,在外面靠讨饭度日,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听闻敌军走了,又一路讨饭回来,总算是回了家。可即使如此,她伤了腿,做不了重活,只好出来卖些枇杷。
    这似乎是一个很寻常的悲剧。
    战乱过后,白骨遍地,这座城中的大部分人要么死去,要么痛苦的活着。
    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依旧要继续活。
    凡人比这座城中所有事物都脆弱,因为他们是活着的,是由血肉组成的,却没有抵御刀剑的能力。可是城墙还未重建,旌旗没有扶起,一切死物上刀劈斧凿的痕迹未曾消退,凡人却迅速隐藏起了或许还未痊愈的伤痕,重新开始了生活。
    他们的寿命短暂,一生中会遇到无数天灾人祸,很多都不能反抗,只能承受失去重要的人或物的痛苦,慢慢地等待伤口的愈合,再逐渐遗忘。
    谢长明下定决心修仙,起初是源于他发现自己的确是个很偏执的人,不允许有任何意外,不能接受仅有之物的失去。
    但就算他仙修的不错,倾尽全力了,好像也不能改变某些事。
    有些事似乎是命中注定。
    谢长明却依旧要反抗。他是那种不会得过且过,即使希望在渺茫,即使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的事,也依旧要去做的人。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正轻轻皱着眉的盛流玉。
    云吞上了,大娘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拿了钱,又继续去街上叫卖。
    盛流玉敲了下桌子,很肯定道:“你给了她金叶子。”
    虽然看起来是几枚铜板,可其中一个是用了障眼法的。
    谢长明没说话。他知道是盛流玉想给的。
    盛流玉道:“我眼睛是不大看不见,却不是瞎子。”
    谢长明看着他,忽然很认真地问:“读完书,离开书院,或者说以后,你想做什么?”
    似乎只要盛流玉开口,无论是什么不切实际的白日空梦,谢长明都能为他实现。
    第139章 天涯海角
    盛流玉怔了怔,他看起来有点发愣,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谢长明继续问他:“怎么,没想过么?”
    盛流玉迟疑了半晌,点了下头,又放下手中半个枇杷,仔仔细细地将手指都擦干净,才慢吞吞道:“也不是没想过……”
    好像是很久之前想的了。
    他才离开小重山,遇到新的事、新的人,其中有一个人很讨厌,会污蔑他偷果子,会强迫他读书,也会将受伤的他稳妥地安置好,会很小心地对待他、保护他。
    盛流玉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无法拒绝地对他有所期待。
    可谢长明那么珍重地对待他,却又不止拒绝过他一次。
    每一次,盛流玉都记得很清楚。
    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鸟,身份高贵,很要面子,连要求都很少对别人提。如果被拒绝一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说第二次。
    拥有拒绝自己的权利是很奢侈的,盛流玉从来不会给别人。即使是他的父亲,高高在上的长明鸟,小重山的主人,盛流玉也只隐晦地表达过几次,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就再也不会对父亲抱有任何期待了。
    连盛流玉这样的人也会对世上的另一个人有所求。
    可谢长明拒绝了他。盛流玉想过为什么,还是没有明确的答案,或许是逃避这个结果,想要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