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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攥着四千块钱,葛秀夫此刻让强把小屋里的残羹冷炙全端了出去,然后俯身望向了傅西凉,一边从他手里拿过眼镜,给他戴了上,一边小声说道:“西凉,我知道你这些天受了委屈。你为了我,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
    傅西凉扭开脸,心里漠然的想:“烦人。”
    葛秀夫抬手轻轻触了触他脖子上的两道血痂——傅西凉早上对着墙角坐着,一只蚊子在他周围萦绕,他抬手挥了几次,始终是没能将那蚊子赶走,就忽然急了眼,对着自己的脖子狠抓了一把。
    他想傅西凉对自己一定已算是情深似海,因为自己不用练出傅燕云那样的飞毛腿,也照样在傅西凉身边活了下来。
    傅西凉若是当真发起疯来,凭他现在的体格,十个他都被打死了,但傅西凉强忍着,强忍着,有时候心烦意乱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外面的天气又不适宜下楼出门,就会对着墙角捂了耳朵独坐。有一次坐着坐着,他忽然用一条床单将自己的两条腿和椅子腿绑到了一起。葛秀夫问他在做什么,他用仇恨的目光瞪了回去,让葛秀夫滚。
    半个小时之后,在左邻孩子嚎啕、右邻搓麻将洗牌、楼下放留声机、街上有人高声骂街的情形之下,他因为自己把自己绑到了椅子上,行动不便,不能冲着葛秀夫发泄自己的邪火,于是一头撞向了墙壁,吓得葛秀夫连忙冲上去抱了他的脑袋,结果被他一口咬了胳膊——隔着衬衫袖子都咬出了血。
    当时他说:“我要回家。”
    然而葛秀夫不能就这么放了他走,葛秀夫想和他在一起。
    让他留下来,就得给他一个好环境,至少是不能总让他坐在两堆垃圾之间找清静。他从收到了第一笔两千元起,就开始筹划着换房子,强这几天终日的在外奔波,为的也是找房子。然而找得并不顺利,强以着葛秀夫给他的标准,几天内看了好几处房子,感觉都不满意。
    要是自己找的话,就是得多费工夫。但也有不费功夫的法子——不但不必费工夫,甚至也不必花钱,那就是直接搬到葛家在上海的宅子里去。
    葛家在上海有一处相当漂亮的花园洋楼,是葛老太太五年前做主买下的,有点像是老太太在外的一处行宫。
    葛秀夫虽然姓葛,但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和葛家简直就是有仇。这房子和葛老太太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他是宁愿睡大街,也不想去享受母亲的豪宅。葛隽夫曾经劝他搬过去住,他怀疑这建议的后头有母亲的授意,所以更是不肯——他看这授意不是善意,而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施舍。
    他不在乎接受施舍,穷极了是可以坐在街上要饭的,但他要饭也要不到她的门上去。
    但是现在看着傅西凉这一脸新新旧旧的伤,他决定不再和她犟。
    “我们要搬家了。”他对着傅西凉微笑:“这回我们要搬到一个好地方去。”
    对于他的话,傅西凉现在是连一个字都不肯信。
    “不信啊?”葛秀夫一转身,在他身边坐下了:“等你过去看见了就信了。到时候我们拍几张照片寄给你哥哥——”他抬手搭上傅西凉的肩膀:“衣服也全换新的,还要去理发,再一起去吃大菜,当然,我不会再喝酒了,我听你的话,一口都不喝。”随即他向着门口一抬下巴:“强已经去见房东了,把钥匙往房东手里一交,咱们立刻就走,反正也没行李。”
    傅西凉扭过脸,狐疑的看着他,依然是不信。
    可是在傍晚四五点钟的时候,强打电话从车行叫了一辆汽车,葛秀夫当真是带着他下楼上车,走了。
    葛秀夫脸上一直是微笑着的,直等傅西凉在他前头坐进汽车里时,才无声的叹了口气。
    十八岁那年离开家,和那女人斗了十年,从来没服过软,结果今天服了软,住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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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老太太这处“行宫”,是座西班牙式的三层楼,红顶白墙,落地大窗,像是童话画报里的房屋。看房子的几名仆人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三爷”,也都十分敬畏,因为据他们听闻,三爷连老太太都能克制,可见他也许是非人的刁恶。
    这三层楼里除了仆人之外,就只住了葛秀夫、傅西凉和强。傅西凉得到了一间附带浴室的卧室。刚搬过来的这一夜,他洗了个澡,然后反锁了门,拉拢窗帘,只开了一盏壁灯。
    坐在床边,他先是侧耳听了听,又左右看了看。
    没有声音,没有视线,这回真的是清静了,真的是安全了。
    于是站起来,他低头解开浴袍带子,把浴袍脱下来扔到了床上。
    迈步走去拽了拽房门,又将窗帘重新拉了拉,他这回一弯腰,把短裤也脱了。赤条条的站在屋子里,他做了个深深、深深的呼吸。
    他在房内的抽屉里翻到了纸笔。在桌前坐下来,他握着一支铅笔,低头写下了第一行字:“燕云贤兄大鉴:音候虽疏,殊殷遐想。流光如驶,倏已半月。近想起居安吉,为颂为慰。”
    写完之后,他抬头甩了甩手,心想写信的规矩也真是累人,每次开头都要先写这么一篇废话。但是不写又不行,因为在学校里上国文课时,先生就是这么教的。
    写完了开头这一段,他低头再次落了笔:“我搬家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午还住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晚上就搬进了很好的房子里。葛秀夫也变得好了起来,晚上没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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