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眼中的燕云,颧骨下面两个大坑,眼窝也是两个大坑,肋骨一根一根的支出两排,腹部——腹部是个更大的坑。
他看燕云瘦得好像一具骷髅!
傅燕云急于洗澡,见傅西凉堵在门口,看着自己不动,便催促道:“去吧,等会儿给你开电风扇。”
傅西凉答应一声,依言走了,走回了自己的卧室。放下手里的毛巾,他坐在床边,先是想起二霞曾说燕云瘦,燕云不吃饭,而今晚的燕云也当真是一口饭都没有吃,燕云是真的不吃饭。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娘,娘在病逝前的一个礼拜里,也是什么都不吃,也是瘦得面颊凹陷下去,眼窝也凹陷下去。
爸爸也是这样的。
他们临死前,对他都是特别的慈爱,而今天他被巡捕抓进了巡捕房,燕云把他保释出来之后,也没有骂他。
他后来说错了话,他不仅没有发脾气,还摸他的头发,还笑。
傅西凉把自己所想的这一切重新捋了一遍,再捋一遍,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燕云可能是生了什么病,也要死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去打开了自己拎来的那只手提包,从几件衣服里掏出了那本《侦探小子奇遇记》以及两盒拼图。把这几样放到床上,他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它们。
可它们是这样的小、这样的少,他从它们身上得不到安慰。
他又想燕云也生病了,燕云也要死了。
恨燕云和燕云死是两件事,他可以怄气怄到一辈子都不见燕云,但他不能接受燕云死去。
从小到大,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燕云的,即便他一年零九个月不见燕云,燕云也还是存在着,这也依旧是个有燕云的世界。
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他住了很多年的老房子,失去了他用惯和看惯了的一切小玩意儿,只剩下了一只冰淇淋桶,还被他修成了一堆碎片,看着不再像桶。
他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他已经是退无可退了。如果燕云也要消失不见,那么这个世界就将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这怎么可以?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外面的浴室门开了,燕云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
傅西凉的耳朵动了一下,抬起头望出去,他看见燕云穿着短裤,一边歪着脑袋擦耳朵,一边从门口经过。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燕云那侧影薄得要命。
燕云都走过去了,他还直勾勾的盯着门口。盯了足有两三分钟之后,他缓缓起身,走向了燕云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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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盘腿坐在床上,正低头拨弄那擦得半干的短发。凉快了半天之后,热浪又袭了来,而且是闷热,洗完了澡立刻又要出汗,头上湿漉漉的更是难受,他恨不得效仿狼狗甩甩头,甩出满头的水珠子。
察觉到傅西凉走进来了,他停了动作抬起头,心想这是装哑巴装不住了,想来找自己说说话了,正好,自己趁机套一套他的话,问问葛秀夫那“男朋友”三个字到底是冲谁说的。
可是未等他出声,傅西凉已经在他跟前坐下来:“燕云,你怎么这么瘦?”
傅燕云一愣:“嗯?”
他正要低头看看自己到底有多瘦,傅西凉又开了口:“你是不是要死了?”
然后他一头撞进了傅燕云的怀中。
傅燕云这一阵子连闹心带苦夏,确实是十分见瘦,具体表现就是皮肉都薄了,前胸后背全是骨头。傅西凉一额头撞上他的胸椎,他身不由己的向后一靠,脊梁骨又撞上了黄铜大床的床柱,疼得他险些当场闭过气去。慌忙忍痛坐稳当了,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傅西凉:“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谁说我要死了?”
傅西凉没办法回答,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巨大沉重的悲伤掩埋了,埋到了最深处,一口气也吸不进,一句话也讲不出,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挣扎。他挣扎着搂住了燕云的腰,拼命的把头往燕云的怀里拱。
他潮湿的短发刺着燕云,他潮湿的睫毛拂着燕云,他还不想这样提前的哭,所以在将要哽咽出声的时候,就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勒住燕云,好似周身一起紧绷起来,眼泪便会被阻住。
傅燕云起初不明所以,单是骨头疼痛,并且怀疑自己会被他的手臂勒成两截。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一手平伸抓住了床头栏杆,他先是设法稳住了自己,然后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了傅西凉的头发,柔声哄道:“别怕别怕,我是不会死的……我也没有生病……”柔声渐渐变了调子:“轻点儿,轻点儿……别这么顶我……你个混蛋给我往后退一退,我没病死先被你顶死了!”
吼过之后,他怕自己再一次刺激到傅西凉,所以连忙又和缓了语气,虽然感觉自己的胸椎将要被弟弟的额头抵裂,两排肋骨也将要被弟弟勒断,整个人——连着床头——也都要被弟弟活活压进墙里,但他单手抓着床头栏杆,还是强撑着坐正了身体。刚洗的澡,又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胸腹一片全是湿的,是他弟弟无声流出的涕泪。
“弟弟啊,”他轻轻抚摸了对方的后脑勺:“我真的没有生病,我瘦是我饿的,我最近事多、心烦,不爱吃饭。往年夏天我不是也会瘦?我也不可能死,我只比你大三岁,现在还年轻着呢,还能再活很多很多年。”
说完这话,他垂眼看着傅西凉的头顶,心中忽然一热:“你怕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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